腿伤之后,日子愈发清闲下来。启琰日前送来特意命人赶制的辘轳椅子和拐杖。云鬓心如捣鼓,暗自做好大吵一架的准备。没想到启琰难得的温柔体贴,轻手轻脚的帮她活动腿脚。云鬓不知他憋着什么坏,默默的也不敢做声。待到要走的时候,启琰把拐杖放在云鬓床前触手可及的地方,说道:没事的时候可以练习用拐杖走路,但是切记坏腿不可使力。
云鬓点头:哦。
启琰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哼笑一声,故意道:学会用拐杖走路如厕都方便些。
云鬓大为尴尬,干笑一声,问:花钿告诉你了?
启琰撇撇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说:真不能理解你们这些女的,人食五谷杂粮,排泄体内垃圾不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什么难为情的,还害我挨了一顿打。
云鬓讪讪的,脸上如火烧一般。启琰道:我说你那天怎么格外的......威武不能屈....
云鬓流出冷汗来:大王子,这词用的不恰当吧...
启琰最后也没有跟她讨论古词古句的具体用法,不咸不淡的叮嘱两句便走了,尔后便不怎么踏足云鬓的皮毡。对云鬓来说他来不来都行,真的来了反而惹她不自在。她偶尔练习以拐杖代步,闲时便翻阅从渊都带来的小说。那些都是阮良弼从宫外带给她读阅的。多半是写有情男女如何感天动地,如何流芳百世。她最喜欢仙女和放牛郎的故事,虽然最后仙女回到天上,可是他们的爱情感动了天地,连喜鹊都要给他们搭桥,好叫他们一年得见一面。可故事就是故事,现实就是现实。现实中的她和他,没有人能够成全他们哪怕一年一次的见面。
云鬓想起阮良弼,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
那日云鬓冒雨跑到御花园去照料她新种的一株星娥。花房的花匠提醒过她星娥未开花之前见不得雨水,她见一连几天都是晴天便自做主植了一株,不料第二天就下雨了。云鬓怕它会死在胚芽之时,便冒雨前来照料。
也不知多久,一个好听的男子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在做什么?
云鬓抬头,男子一袭碧蓝长衫,剪裁合体,油伞下的眼睛格外清冽。这便是阮良弼,即使暴雨如注,仍然神清气爽,不染一丝雨意。
然而云鬓一眼望见他玄色的官靴,以为又是哪个拜高踩低的官少爷,闲来无事拿她寻开心。自被逐出博苑,云鬓可是贵族子弟们茶余饭后最爱提起的笑话。加上渊成帝对她们母女不理不睬的态度,任谁都可以来笑她一笑。
云鬓憋着气,反问道:你是谁?
阮良弼略一欠身:在下阮良弼。
云鬓略一思忖,朝中只有护国公和上大夫姓阮,上大夫家的公子她早就见过,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想必他定是护国公的公子了。随即更不爱搭理。冷声道:再有些许时辰宫门就下钥了,阮公子还不出宫?
阮良弼不料她如此态度,有些许尴尬,讪讪道:看来今日公主心情欠佳。
云鬓冷哼,果然知我是云鬓公主,想来嘲笑我,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随即道:既知我是公主,此刻无人,也该懂得避嫌。
阮良弼从来没有碰过这么大的钉子,面子上十分过不去,立刻就要拂袖而去,可又很是不甘心,走了两步又立住身,问道:公主可知我是谁?
云鬓盯着雨中柔姿摇曳的星娥,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阮良弼本也不指望她会抬头和气盈盈的说未曾请教,便自己接着说:家父乃护国公阮卓。
云鬓心想这人有病。
阮良弼道:公主以为我阮氏一族地位如何?
云鬓终于抬起眼帘,挑眉看他:什么意思?
阮良弼见她面露不悦,不卑不亢的说:以我阮氏在朝中的势力,我不必巴结讨好任何人。今日见公主独坐雨中,怕雨意清寒冷了公主,因此上前关心,不料公主却将我视作阿谀奉承的小人,良弼虽然无才,却一定要为自己辩白,不教别人说我阮氏子弟的不是。
云鬓恍然,不禁为自己的无礼愧疚,她有那么多兄弟姊妹,朝中有那么多贵族子弟,从来无人愿意亲近自己,更别提陌路相逢好意的关心。她只当阮良弼跟别人一样,所以才出言咄咄。现知他意本善,她也无法为自己辩白什么,只是垂眼道:公子好意,是云鬓误会了。可惜云鬓哪里会招来阿谀奉承的小人,不过都是些乐于嘲人的势利之徒。
阮良弼突然就明白了她冷淡的态度,原来是看多了人情冷薄刻意装出来的保护色。不由得心疼她小小年纪小小身体下强大又可怜的自尊心。语气中含着几分歉意:是良弼唐突了。此时雨大,即使公主爱惜花朵,也不该坐在雨地里。
云鬓心中一暖,柔声道:多谢公子好心。
这便是她和他的初遇。
那株星娥最终还是死了。可是她和阮良弼的缘分却这样开始了。阮良弼是太子鹏展的伴读,私交甚密,此后经常托鹏展带一些宫外的新鲜玩意给她。云鬓虽然还是懵懂的年纪,渐渐的也对阮良弼颇有好感。两人就这样理所应当的相爱了。鹏展为人很是和气,也真心喜欢与众不同的云鬓,有鹏展的暗中帮忙,两人时常能够在宫外一起尽兴游玩。策马赏花,对月当歌,那大概是云鬓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云鬓正陷在回忆中不能自拔,花钿走进帐来,毡帘开合,带进来许许秋日凉风。
花钿叹了一气:汗王可要愁坏了。
云鬓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二公子突发时疾,病倒了。一上午把族里的大夫都看了一遍,汤汤水水的灌了不少,热度却一点都没退下来。
云鬓微微吃惊,什么时候的事?
花钿想了下,答道:听二公子的小丫头莫格德说,昨天夜里就有些烧,二公子硬撑着不许找大夫,结果今天一早再去瞧,脸都烧红了,人也起不来了。老太太正发脾气说莫格德服侍主子不利,要处置她呢。
云鬓想起星夜偶遇九桀的情形,想起他病恹恹的脸庞,突然觉得命运真是不公,体弱如他,偏偏生在人人都能骑善射的草原,偏偏又是王族,偏偏还有个优秀的哥哥。不由得叹气:花钿,给我梳妆吧。
花钿有些惊讶:公主不会是想去探病吧?
云鬓点头。
花钿皱眉道:这样不好吧。公主腿不好一向不跟别人来往,连大王子都不怎么过来,现在二公子刚病,公主就跑去探病,别人会不会嚼舌头根子啊。
云鬓白她一眼:只有你会嚼舌头根子。
花钿吐吐舌头,乖乖帮她梳妆。
九桀的穹庐里很是热闹,王营里的几个大夫全部都在,头挨着头商量怎么最快速的把热度降下来,婢女们忙忙碌碌的打冷水,给九桀换冷帕子敷头。屠臼子跟启琰立在床侧,祖母坐在床边,紧紧的拉着九桀的手,三人皆目不转睛的盯着躺在病榻上烧的迷迷糊糊的九桀。云鬓一进来便看到这样一番光景,不觉露出欣慰的笑容,命运虽待九桀不公,好在祖母和汗王很是疼爱他,启琰虽然讨厌,这会也多少有点哥哥的样子了。
立在床脚的莫格德看见花钿推了云鬓进来,忙跪身行礼。床前三人闻声皆回过头来。云鬓向祖母和屠臼子致了一礼。启琰有些意外,问道:你怎么来了?
云鬓道:听说二公子染病,我来看看。
祖母声音有些哽咽:好孩子,你来看看吧,桀儿这烧怎么就是退不了呢!
云鬓见她眼圈泛红,定是哭过了,柔声安慰道:祖母您不要太忧心了,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现下的天气又忽冷忽热的,头疼脑热最正常不过了,不会有事的。倒是您得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太劳累了。
这正是屠臼子心中所想,被云鬓说出来,顿时觉得这孩子难得的善解人意,忙对云鬓说:快劝劝你祖母,在这里坐了一上午了,早膳也没用,也不听劝,非要把自己也累病。
云鬓听出屠臼子话中三分埋怨七分心疼,示意花钿把自己推到祖母身前,花钿忙照做了。云鬓拉过祖母的手,含娇带劝的说:祖母,鬓儿陪您回去用膳吧。您总呆在这儿,大夫们要小心别冲撞了您,束手束脚哪里治的好病啊,估计一个个药方都写不好了。
祖母听云鬓一说,觉得还真有几分道理,可是真要离开又十分放心不下。云鬓见她有所松动,连忙又劝:您不仅有孙子,还有儿子呢,瞧把汗父急的,又要担心儿子又要担心母亲,一颗心都不晓得要分成几瓣用。您就放心吧,二公子到底年轻,这种小病三五天也就好了。
祖母果然立时回头去瞧屠臼子,见儿子果真满面忧色,不由得愧疚,点头道:好吧好吧,我回去歇着,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倒累的大家都来担心我。
说罢站起身来,祖母的仆从巴达玛连忙来扶她。屠臼子终于松了一口气,扶着母亲往外走:您放心吧,桀儿一醒我立马差人去告诉您。
祖母点头:好吧好吧。
云鬓也不作多留,对启琰说:那我跟祖母一同回去了。
启琰点头应允。花钿便推着云鬓跟着出了穹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