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桀的热症很快得到好转,本也不是什么大病。祖母总算放下心来。
入夜启琰来看望云鬓,竟带来母亲的家书!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云鬓喜不自胜,对启琰连声道谢,捧着家书的手都微微颤抖。启琰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喜不自已的模样,眼睛弯弯的,像挂在天上的如钩新月,突的一瞬,竟有些心疼,她来了这数月,大概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启琰声线很柔,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你是不是很开心?
云鬓见他神色微妙,奇怪之余也反应过来自己情绪太过外露,忙敛了敛心神,镇定道:一别数月,很是挂念母亲,所以收到家书很高兴。
启琰觉出她情绪的变化,知道她已经把真实的云鬓藏起来了。她一直如此,防备着所有人。启琰面上淡淡的;高兴就好,你看信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说罢,转身走出毡房。
云鬓无暇顾及其他,启琰一走,便迫不及待的撕掉火漆,抽出信读起来。花钿也很高兴,凑上前来跟云鬓一同看信。母亲的字还是那样娟秀,字里行间满是对云鬓的思念和担忧,说自己很好,叫云鬓不要担心。可是云鬓看着看着,笑着的脸庞僵住了,信里有几行,这样写道:值长阳下嫁护国公之子,龙颜大悦,允准后宫前朝同庆,得寄此信。花钿也看到这一句,大为震撼,怎么长阳公主嫁给阮公子了?!这怎么可以,公主怎么受得了!立马转头去看云鬓的表情,却见她仍呆呆的盯着信,血色从她脸上一点一点褪去,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得花钿一下哭起来:公主!.......你......
云鬓脑中空白一片,听见花钿的声音,木然看着她。
花钿低声啜泣着:公主,你别这样....怪吓人的。
这封信是母亲亲笔写的,愿意帮母亲寄信的人,除了鹏展不会再有其他人。可是鹏展早有自己的府邸,并不在宫中住,想要碰见他,也只有在盛大的宴席上,能让父王高兴到连母亲都允许参加盛宴,大概也只有爱女长阳的婚事。云鬓仿佛置身数九寒冬的凛冽雪原上,身子抖得如同筛糠。她曾经为他们的结局忧心,然而阮良弼叫她不用担心,他会让他父亲请求皇上赐婚,她从来也不敢抱有太大希望,不曾想他们的结局竟然如此潦倒,相隔千里,男婚女嫁。其实娶了长阳也好,父王有那么多公主,娶了哪一个都不如娶了长阳。可为什么是长阳,为什么偏偏是长阳!
云鬓心里翻起滔天巨浪,她就像浪尖上一尾孤舟,悬悬然几欲覆没。花钿摇着她的胳膊,哭着央求:公主,你说句话吧,求求你了。
云鬓拨开她的手,连一滴泪都没有,眼波游散:夜深了,睡吧。
云鬓又病了。
病势又急又凶,连续几天,热症清晨消退,晚上又卷土重来,折磨得云鬓面容憔悴,整个人又单薄了几分。这种反复的病情令众大夫束手无策。祖母坐在云鬓床前,含怒质问道:你们是怎么回事,风寒都不会治了?
一位年纪稍长的大夫战战兢兢,躬着身子道:少夫人不只是感染了风寒,还有肝气郁结,忧思过度引发的一应病症。下官猜测,热症反复正是五内郁结引起的,单单是风寒绝对不会这么棘手的。
祖母不解:肝气郁结?
大夫忙解释道:肝主疏泄,喜舒畅而恶抑郁,肝失疏泄或情绪抑郁不舒,都会引起肝气郁结。加之现下时气是冷热交替,与风邪相合伤人,故此病情反复,不易痊愈。
祖母听得头疼,皱眉道:你且说你会不会治,能不能治,要治多久才能治好。
大夫愁虑万千,犹豫了大半晌道:少夫人腿伤在身,一直在吃药,凡药物皆有三分毒性,老臣要注意不能与少夫人所服腿伤药相克,不敢下重药,所以会慢一些。
祖母叹了口气,摆手道:少夫人的病交给你了,你且慢慢治吧,但一条,不能留下病根。
大夫如获大赦,忙千恩万谢的退下煎药去了。
云鬓仍在梦中,双眉微蹙,时发咳嗽,看起来倦怠极了。
花钿立在一旁,也是忧心忡忡的望着云鬓。
老祖母替云鬓掖了掖被角,突然回头问花钿:少夫人每天都在忧虑什么呢,竟然到了五内郁结的地步。
花钿惊了一惊,立马镇定下来,颔首答话:回老太太的话。少夫人只是太过思念娘娘,每每与奴婢说起,都担忧娘娘一人日子过的不好,觉得她太过凄凉....
祖母道:你家娘娘有皇帝在呢,会凄凉到哪里去。
花钿鼻子一酸,声音微微凝滞;老太太有所不知,圣上.....并不.....十分宠爱娘娘。
祖母立刻明白了,想来也是,若是云鬓的娘受宠,云鬓必然也在渊成帝面前得脸,又怎会送来和亲。想着不禁愈发心疼云鬓,对花钿说:你是少夫人的陪嫁丫头,比别人都贴心些。平时多开解她一些,别叫她整日为这些事烦心。你刚才也听见了,心情不痛快真的会累死人,她还年轻,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花钿见祖母如此爱重云鬓,不由得对她铭感五内,由衷道:多谢老太太关心。奴婢会好好照顾少夫人的。
祖母点头:好吧,你好生看着她吧,我先回去了。
花钿忙上前搀了一把,送老太太出了穹庐。
云鬓病梦中,回到了与阮良弼相会的春日原野上。
那真的是一片极美的原野。风和阳光都和煦的恰到好处。各色的星娥星星点点缀满整片原野。她从不知星娥竟有这么多颜色,白色,蓝色,紫色,红色,与绿色的草地交相辉映,一丛丛,一簇簇,姹紫嫣红,开的热闹极了。她和阮良弼席地而坐,仰天之清澈湛蓝,抚地之生机勃勃。
阮良弼说:我一定会说服父亲的,让父亲去请求皇上赐婚,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云鬓望着他如雕刻般俊美的脸庞,心中的难过似初见那日的暴雨,如泼如注,一发不可收拾。
阮良弼说: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你不用担心。
云鬓明白,阮卓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他的,因为她是如此的不被父王喜爱。这样的她,嫁入阮府毫无益处。势利如阮卓,怎会允许儿子娶一个无用之人回来。
云鬓忍不住哭起来,然后她就醒了,泪水噙在眼角。
你做噩梦了?有人柔声的问。
她转过头,竟瞧见九桀苍白的脸。他面色一向如此,毫无血色。云鬓怔了怔:你怎么在这?
九桀道:听说你病了很久,来看看你。
云鬓苦笑:我来了这三个多月,好像一直在病着。
可不是嘛。这下好了,草原上又多了一个药罐子。说着,兀自笑起来。
云鬓翻了翻白眼。她一时还无法从那个悲切的梦中走出来,梦中虽然悲切,但她和他在一起。
九桀环顾四周,道:你这个夫人可真是省事,就花钿一个婢女。是嫌我呼羯部族的婢女太粗陋,伺候不好你么。
二公子说笑了......云鬓正要辩解,突然发现内间竟只有她和九桀两个人,忙问:花钿呢?
九桀道:她去给你做吃的去了。说你病了口味清淡,只喜欢吃粗磨的米粥。
云鬓略微沉吟,正琢磨着怎么开口送客,突然九桀说道:你一定很幸苦吧。
云鬓不解的看向他。
夫君的心不在你这里.....九桀轻声道。
云鬓淡淡的说:这种事强求不来。我不怪他。
九桀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突然邪邪一笑:原来你的心也不在哥哥身上。
云鬓面不改色,暗自醒觉起来。这个九桀,好像病病怏怏的模样,却总是令人产生很奇怪的危机感。便道:云鬓无碍,二公子看也看过了,就请回吧,毡内无人,孤男寡女于理不合。
九桀灿烂的笑起来:你可真是多心啊。
嘴上说着,还是站起身来,道:那你好好养病吧,我走了。
云鬓斜起身子:恕不远送。
九桀走了之后,云鬓复又躺下,想起他说的那句夫君的心不在你这,突然就想起一个陌生的名字,韩簟。她一早就听说过这个人,来了许久却从未见过。她会在哪儿呢?如果可以,她倒十分愿意请求屠臼子为启琰纳妾,好成全一对有情人。
正琢磨着,可巧启琰进来了。
你终于醒了。启琰大步走到床前:我来了两次,见你都在睡着,就没吵醒你。
云鬓道:多谢大王子关心。
启琰坐下来,望着云鬓的眼睛,灼灼的目光似乎要将云鬓一眼看穿:你天天忧思些什么呢,竟然到了肝气郁结的地步。
云鬓一时想不到好的理由,竟沉默下来。
启琰道:花钿说你是太过思念母亲,别想诓我,我可是刚送了一封家书给你,再不济也可以排解一下,你却立刻就病倒了。
云鬓垂眼不语。
启琰突然问:你在大渊时有心上人吗?
云鬓惊了一气,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告诉他吗,他和我同病相怜,应该会理解的。可是有哪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的妻子心里想着另一个人,云鬓不知到底该不该说,十分为难。
启琰见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明白这个问题大抵让她难堪了,道:罢了,你不想说,我不为难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云鬓暗暗松一口气。
启琰问道:躺了那么多天了,想不想出去走走?
云鬓很是惊喜:可以吗,大夫都不让我下床,更不叫我见风。
启琰哼了一声,道:不活动一下只怕你肝气郁结的更厉害。
如果放在平时,云鬓免不了又要跟他拌嘴,可是刚才的问题叫她于心有愧,也没反驳什么,由着启琰扶她起身,为她添了件羊绒斗篷,然后抱她坐上辘轳椅。这一连串动作都十分细微温柔,完全不似平日的乖张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