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寂静无声,纵场上有诸皇子并诸先生伴读、太监宫女几十人,却连一根针掉下的声音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伯贤虽是低着头,却分明能觉出堂上那人的盛怒,虽是隔着几丈远,伯贤却依旧能感觉到那人因盛怒而变得粗重和灼热的气息。
他于是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混账!”又是一盏青瓷碗在伯贤身边摔得粉碎。
“你母亲端庄持重,恪守本分,怎么却偏偏生出你这么个东西?”黄袍男子盛怒之下,说出的话也毫不留情。
伯贤仍旧低着头,一声不吭。
“将尔等安排在文煜阁,本是为尔等静心读书,不必受外界牵连。你倒好,反倒借着文渊阁地处外宫城之便,倚仗身份之便,不学无术,日日出去鬼混!”
“不说你的兄长,便是你的九弟,伯熙,也要比你乖觉几分。”
“即日起,迁居思省阁闭门思过,无朕诏令,不得擅出。”
伯贤眼见着原本跪在皇帝身边的一个着锦服的太监缓缓立起身来,看样子便是要去各宫宣旨的模样,沉声道:“裘公公且慢。”
裘培德原是打小儿服侍皇帝的太监,诸如此类的场面见得许多,此时自是不会迟疑,坚持立起身来,转身缓步便要走出文渊阁去。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枚杨梅核儿,“咚”地砸在裘培德太阳穴上,裘培德毫无防备,不由地发出了“哎呦”一声喊叫,随即便眼疾手快地捉住了那枚杨梅核儿。
“做什么?”龙袍男子见裘培德忽然停下来,叱问道。
“回皇上,奴才无能,被这东西砸中了脑门儿,耽搁了。”裘培德说着弹开了手掌,露出一枚小小的杨梅核儿。
“逆子!”黄袍男子一手拍在梨花木的桌子上,顷刻便出现了一道裂痕。
黄袍男子指着褚伯贤,怒不可遏,“你要造反不成?”
“父皇,”却是三皇子开的口,“八弟尚小,又不喜读书,对是非情理犹有不解。还望父皇看在八弟年幼的份上,勿要加罪于他。”
“父皇,”大皇子也开口了,“八弟年幼无知,故而行事鲁莽。儿臣身为兄长,乃有教导有疏之责。父皇若要降罪于八弟,儿臣当与之共罪。”
“父皇,”便是二皇子,“父皇贤明圣德,宽宏雅量,八弟虽是不肖,但父皇也不值为此而伤损龙体。何况儿臣见八弟年幼,实在不忍八弟受罚,愿以身代之,还望父皇恩准。”
黄袍男子原是盛怒,正要问罪于伯贤,眼下见几个大的皇子纷纷站出来求情,并主动揽责与己,心中宽慰的同时也有几分激赏,脸上的怒意也消去了几分,乃和蔼地向着诸皇子道:“你们都起来吧,都是朕的好儿子。”却又转脸对着八皇子厉声道:“你跪着。”
九皇子在起身时,悄悄凑近伯贤的耳畔道:“八皇兄,等下你便给父皇认个错,或许连思省阁也不必去了呢。”
伯贤听着九皇子的话,不由地觑了他一眼,这九弟,平素不曾注意他,可如今看来,似乎并不简单呐。
“你可知错?”皇帝虽是余怒未消,语气终归还是和缓了不少。
八皇子仰起头,看着他,“儿臣不知何错之有?”
“啪!”皇帝心头方熄灭的怒火一下子窜起,一掌拍在桃花木的几子上。
“你······”皇帝拿手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身体因怒意而微微抖动。
“八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就别惹父皇生气了。”不知是哪位皇子,笑声规劝道。
“是啊八弟,父皇的心情稍稍好了些,你便认了吧。”
“八弟,你就别犟着了。犟着只会被罚。”
“儿臣知错。”八皇子终于缓缓抬起头,吐出了这四个字。周围的劝导声音也渐渐地低下去,最后归于平静。
“错在何处?”皇帝由着裘培德抚着自己的后背替自己顺气,怒视着伯贤。
“儿臣未及时禀明父皇情由,使父皇误会发怒,损伤龙体。”八皇子吐字清晰。
“你说什么?”皇帝眯起了眼睛。替他顺气的裘培德不由地打了个寒颤——但凡伺候久了皇上的人,当皇上在盛怒之下突然眯起了眼睛——如果你没法成功为自己脱罪,那后果就不会仅仅只是简单的惩罚了事了。
“儿臣出宫不假,可若说儿臣鬼混,实乃冤枉儿臣;若说儿臣不学无术,则更是冤枉。”
“哦?”皇帝眯起了眼睛,仔细地看着他。
“儿臣出宫常是在课业完成之后,不知这一点······”伯贤环顾了四周一圈,“可有皇兄替儿臣向父皇禀明?”
众人沉默了半晌,方才有人质问道:“学海无涯,课业哪里有你学得完的时候?什么课业学完了,不过是借口罢了。”
伯贤抬头看时,便见六皇子随在二皇子身后,恰恰抿了唇的模样。
“儿臣出宫,本也是为学习课业。”
“哦?你怎么说?”皇帝神色缓和了些,问道。
“儿臣尝拜读陆放翁的一首教子诗,上头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儿臣仔细思之,甚觉有理。虽有常言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然若是要真正体会书中之意,想来少不得躬身而行。”伯贤说完,微微吁出一口气。
语出惊四座,众人的脸上露出了难以饰的惊诧之色。
一直以来,八皇子木讷偏执,不善机变,再加之父皇不喜,没有人把他当回事。在诸有雄心的皇子眼中,他不过是让他们表现手足情深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工具罢了。
今日皇帝发现八皇子不在,本来不是偶然,便是有人看八皇子与大皇子走得近了,心中不甚舒坦,又想着八皇子是个好拿捏的,故而安排的一出戏预备让皇帝罚了八皇子,也借势煞煞大皇子的锐气。
当然还有意外的收获,那便是在父皇面前,再度进行了一番手足情深的表演。
正是得意之时,冷不妨八皇子说出了这一番话,非但为自己抹去罪名,甚至博得了父皇的青眼。谁也没有料到,故而众人脸上一时表情各异,便是口口声声愿替八皇子分担罪责的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在看向伯贤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探究和忌惮之意。
“好一个‘躬身而行’,不知八弟这几日出宫,可有什么收获不成?”一个声音在诸皇子中荡漾开来,只是却并不能辨明,是哪位皇子开的口。
“自然是有。”八皇子不慌不忙,侃侃而谈,“孔子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大意便是说,自己不想要的,休要强加于他人头上。有回我在宫外,见路有乞儿两人,迤逦而行,见一包子铺,包子雪白香嫩,一年长乞儿说,‘我在这儿望风,你们俩去偷包子’如何,年幼乞儿说,‘你既自己想吃,如何不自己去偷,倒教我们去。’年长乞儿道,‘尔尚年幼,便是被捉到,亦不会被重责,快去罢。’年幼乞儿道,‘你说得什么话,我看你分明便是自己不想去做,却非要强加于我去做。’儿臣听得,心中似有顿悟之感,想来这便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意了。”说着,他将眼睛瞟向诸皇兄,“不知皇兄以为如何?”
皇帝微微颔首,脸上的神色渐渐平缓。
“原来八弟出宫确有所获啊,倒是我等误会了,”三皇子出来打圆场,“只是八弟纵有委屈,也不该砸裘公公的脑袋啊。”言语间隐隐有了戏谑之意。
“不是我砸的。”八皇子冷冷道。惠法师父说得果然是对的,纵使他不露锋芒,不惹麻烦,只要他是皇子,他还在这宫里,始终个会有麻烦找上门。
“原来竟不是八弟砸的?”三皇子笑笑,“我还以为,是裘公公不理会八弟,八弟一怒之下便砸了裘公公。说来也是,好歹八弟是皇子,如何裘公公竟理都不理呢?”
“裘公公不睬,自因公公是御前之人,唯遵父皇之命。”
“八弟既然知道,方才又何苦出言阻拦,父皇龙颜大怒,也让为兄担忧啊。”幽幽叹息,仿佛一个慈爱的兄长正对着一个顽劣的幼弟说话。
“我并没有出言阻拦,只是请裘公公慢一些,也请父皇在听了所有缘由之后再做决议。”
“哦。原来如此。只是这杨梅核既非八皇兄所掷,又是谁在恶作剧呢?”九皇子的声音一如他的面容般妖媚。
他妖娆的双眸环视四周,一片寂静。
“是谁非要选择用杨梅核儿在这个时候恶作剧呢?”
“我听闻今日八皇弟去了韭花弄。”人群中不知谁在窃窃私语。
“韭花弄可不就有杨梅嘛。”是谁在一唱一和。
“杨梅是当季鲜果,宫中难道就没有吗?”大皇子踌躇了片刻,此刻终于站了出来替伯贤解围。
“宫中杨梅哪里会有这样的下品?咝……”五皇子此话一出,便觉不知被谁踩了下脚。
“五皇兄如何知道这是下品?”伯贤抬起头,目光似火。
“我……”五皇子一时梗住。
“够了。”一直在一边静默不语的皇帝摆了摆手,“我今日来看你们,不是听你们磨嘴皮子的。”
“将你们安排在文煜阁一并教养,是希望你们兄弟之间相互扶持,而非相互排挤争斗。”
他赞许地看了大皇子一眼,“伯宣这个长兄做得很好。尔等皆当以伯宣为楷模,兄弟之间相互扶持协助,如此,我大楚朝才能愈发昌隆。”
禇伯宣没想到一句话竟引来父皇亲口夸赞,心中自是欢喜不提。又想到此事原是由伯贤而起,此时看伯贤,竟倒觉得格外顺眼起来。
“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如再有一次,我便要彻查。”
“阿贤,你过来。”
“是,父皇。”伯贤心中一块石头刚刚放下,猝不及防被点了名,赶忙站起身,拖着有些发麻的双腿,走向皇袍的男子。
“孔子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此话何意?”
此言一出,下首诸皇子的脸色们便是一冷,谁不是这话是孔老夫子的政策主张,如今父亲竟然与八皇子讨论起政策主张来,实在是……令人感到恐惧。
偏偏八皇子直愣子的性格,知无不言地答道,“儿臣以为,这话乃是说德治之益。严刑峻法或许能见效一时,却未必能使百姓信服,唯独以道德教化之,方能使使百姓信服。当政者方能如北辰一般,为百姓所拥戴环绕。”
“很好。”皇帝看向八皇子的眼神变得和蔼,“朕往日倒是疏忽你了。这几日,你便随朕住到养心殿去吧。”
“父皇,儿臣想出宫。”
“你随时可以出去。”
“儿臣是指……儿臣想去宫外住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