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王阿牛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萧祁的神色这才略微有些松弛,一改方才一路客套而疏远的微笑,重新挂了漫不经心的浅笑。
西厢房的婆子因得了刘管家嘱咐,自然不敢怠慢,重新又在里头收拾了一番,此时又上来方要对着二人开口,却正遇着萧祁浅浅的如蔷薇花苞般的笑靥,婆子只觉得眼前一道亮光,竟是有些微微晃神,一时张着嘴愣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直到萧祁开口相询道:“妈妈可有什么事儿?”
婆子只觉得那声音如金石相击,清澈浑厚,譬如仙音,又见萧祁盯着她看,脸上竟有些发烫。待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心神,婆子方才结结巴巴道:“婆子·····婆子是想问二位仙童分别住哪间?”话里虽称呼的是二位仙童,可婆子的眼睛却只顾瞅着萧祁看,将青铜面具的矮个子仙童冷落在了一旁。
“那我便住这里吧。”鉴初随手指了一间,转身拱手对萧祁道,“师兄承让了。”便要进了厢房去,不妨萧祁却一把将她拉住,笑着对婆子说,“我们二人借宿贵府已给带来不便,就不必再开出两间厢房了。我与师弟将就着住一间便好。”
鉴初闻言,心中一惊,要说什么反驳,却惊觉萧祁方才一番话做足了场面,自己若非要分开住,反倒显得不是了。心中忿忿,就在手上使了力气,狠狠地拧了萧祁一把。
萧祁忽觉胳膊上一阵生疼,抬眼时,只见那青铜面具下乌黑的眸子正看着他。他强忍着疼痛,微笑着对那婆子说:“请问妈妈,不知这两间厢房,哪间更宽敞些呢?”
婆子正痴痴地看着萧祁,见他问话,立刻回过神来,忙不迭地道:“东边更大些,其实……”婆子觑了觑萧祁的脸色,“二位仙童不必客气,刘管家命婆子备下两件厢房,又交待了婆子要好生招待二位,婆子自当好生照应。婆子见二位风尘仆仆,应是长途奔波而来,各住一间厢房,许是更好些。”
鉴初闻言,心中一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一句话还未到嘴边,已听萧祁道:“多谢妈妈好意。只是我这小师弟小时因顽皮误泄天机,遭了天火焚身之处罚。如今容颜尽毁,身体羸弱,还需要人时时照应着。他独自一人住着,我实在放心不下。”适时关怀地看了鉴初一眼。
鉴初经他一堵喉头的话说不出来,只好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心中愤懑,却又不好揭穿,只得在心里暗暗记着这一笔账。
婆子听了萧祁的话,心中便觉这郎非但人长得俊秀,心地也善良,对他好感倍增自是不提。
此时婆子又看了眼一旁始终微微低着头,不发一言的鉴初,见“他”虽戴着面具,一副长睫半掩着的眼眸却也是清澈透亮,又见“他”轮廓清瘦俊俏,飘飘然亦颇有谪仙之感,回想起萧祁的说辞,不由地叹惋,却也因此对二人的经历多了几分笃信。再开口时,竟不自觉多了几分关爱之情:“既是如此,二位仙童便住东边这间罢,便是更宽敞些。若是需要什么药物,只将方子递来,婆子自差人去买。”
萧祁感激躬身一笑:“谢妈妈。”
婆子赶忙回道:“无妨无妨,这只是婆子份内事。”双手在腹前交握揉搓,一时竟不知放在哪里好。
萧祁温和地笑着说:“天色不早,有劳妈妈为我们二人操劳,现下也没有别的事了,妈妈便早些歇息。”
婆子揉搓着双手,赶忙应道:“本是无妨。二位仙童也当早些安歇。”便作了个揖,匆匆迈着小步离开了。
萧祁收起了笑意,眸子覆上温柔的色彩,低头看着鉴初,“阿初,我们走吧。”
鉴初甩开他的手,看着他,眸子依旧平淡,“为什么?”语气也依旧不带任何波澜。
萧祁看着他道:“阿初,这是你的故园。我白日替你把脉,实在放心不下,故而……”
“我不会有事的。”鉴初淡淡地看他。
萧祁央求般地看着她,“我相信你现在不会有事,可是这漫长的晚上,又是在这里,谁说得准呢?阿初,不任性,好吗?”
鉴初不语,却不忍去看他央求的神色,便低下了头。
萧祁见她不应,知她踌躇,便去拉她。
鉴初低着头,恍恍惚惚便被推进了东边的厢房,再抬头时,只见萧祁已合上了门,朝她走来,不由地警钟顿起,后退了几步,却依旧没有表情。
萧祁见她眸色淡淡,幽幽叹了口气。鉴初依旧是那样,不管是遇到什么,都如同一个木头人,淡淡的表情,淡淡的神色,似乎什么事情都与她无关。人是有情绪的,医书上说,若是人的情绪没有能够发泄出来,便会积压起来,侵蚀五脏六腑,引致疾病。现在的阿初不喜不怒不哀不乐,情绪无法得到排解,实在是让人担心。萧祁私心觉得,哪怕阿初冲自己发一顿火也好啊!可是面对这个经历惨痛的妹妹,萧祁却又压根儿狠不下心去对她做过分的事,唉。
鉴初的心中打着鼓,却听萧祁说,“阿初,你快睡吧。我就站在这儿替你放哨罢。”看萧祁时,只见他放下了手里的布幡,此时正抬手指着床,一手握着桃木剑,挺挺地站在门口。
“你不睡?”
萧祁笑笑,“我不放心你。”
“不睡不好。”
这是在关心他吗?萧祁心中一暖,温柔道:“不碍事。我小时候常常替父亲看守丹药几宿不睡,你看,我不也健健康康长成这样?”
却见鉴初在厢房里环视了一周,将几个凳子搬到他跟前,又从床上一床锦被在凳子上放好,取来一个枕头给他垫上,对他淡淡道:“自己睡。”也不顾他的反应,径自往床榻走去。
萧祁心中暖意更甚,再看向鉴初时,眼角已经荡漾出了连他也不曾察觉的波光。
鉴初已经放下了床帐,心中渐渐平静。
她习惯性地散了青丝,正要取下面具,却似想起什么来,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从帐中探出头去,对着盘腿坐在“床”上,闭目凝神的萧祁道:“祁兄,若是没有大事最好不要过来。我的脸,怕吓到你。”淡淡的语气中带着些丝丝缕缕的哀痛。
萧祁正闭目凝神,闻言睁开眼睛,听她说话,便睁开了眼睛。只觉她语气哀痛,又见她平时清澈平淡的眸子也覆上了一层薄雾,心中竟如同被针扎一般,一时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得低低回道:“好。你且放心,不要多想,早点休息。”
鉴初得了回应,这才放心地缩回帐中,如下面具,缓缓地躺了下去。
鉴初还未躺稳,就觉脖子似乎碰触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十分硌得慌,她伸手去取,却发现与那东西隔着一层薄薄的锦布,似乎是被藏在了枕套之中。
鉴初一时心下疑窦顿起,复起了身,抓过枕头,待寻到接缝处便要将它拉开。很快寻到接缝处,她一眼看过去,只觉得那针脚歪歪扭扭,说是孩童所为,却似乎显得成熟,说是绣娘所作,这走线却显得古怪。
她环顾四周,却寻不到可以拆线的东西,便索性张了嘴去咬,细线勒得她刚有些长好的肌肤生疼,甚至渗出了一颗颗的小血珠,她也顾不得,直觉告诉她,这里面的东西对她至关重要。
针脚被拆开时发出“呲呲”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显得格外响亮。她紧张地将锦帐撩开一条缝,却见烛火依旧亮着,那边萧祁盘腿坐着,半倾着身子倚靠在一边的墙上,呼吸声均匀,已然是进入睡眠的样子,她又大着胆子又将锦帐拉开了些,见萧祁依然闭着眼睛,方才放下心来,又缩回帐中,继续拆着针脚。
殊不知,萧祁在她缩回帐中之后便张开了眼,眸色复杂——他看见了她的脸——那是怎样一张脸啊,尽管依然依稀可以看见她精致的五官,可是那些血红色深褐色疤痕像蜈蚣像蚊蝇一般布满了她的额头脸颊,显得狰狞而恐怖。
萧祁弄不清心中此刻有着什么情绪,再看时,只见到帐中那曼妙的身影晃动,不知做着些什么。
打更的声音响了一次又一次,天光微曦,景容捧着手中的黑木盒不住地颤抖。
虽然她只看懂了一些,看不懂另一些。但是有一些事情,在她心里已经有了眉目。
听得外头萧祁打哈欠的声音,景容慌忙将黑木盒收好,放在一边,匆忙地开始收拾自己。
待穿好衣服,匆匆戴上了逍遥巾,捧着黑木盒出去时,已见萧祁一身皂袍玉树临风了。
萧祁见她戴上了面具出来,再次想起昨夜见到的那张脸,心中霎时溢满了痛惜之情,良久不能开口。
景容注意到萧祁的表情,微微有些疑惑,却也顾不及多想,只将黑木盒递给萧祁:“阿兄,帮我看看。”
萧祁的脸色在看到黑木盒时一下僵住,随后变得非常古怪。待打开了里面的宣纸细细阅读时,神色由凝重转为愤怒,随后他将宣纸仔细叠好,原样放入黑木盒,又将黑木盒扣好,对鉴初道:“阿初,我知道了。你现在便原样放回去,或许我们能守株待兔。”
鉴初闻言,淡淡应道:“是。”却又为难道:“可是我,并没有带针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