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祁倚在客栈的窗棂边上,望着细雨中的小巷,那里是一个着窄袖胡服的蒙面少年沉默着翻腾跃动的背影。身后的老僧有一口没一口的啜着木葫芦的津甜微醺的汁液,偶尔长吁出一口气,像极了老烟枪过足烟瘾的模样。
“你不拦她吗?现在用尽了力气,晚上怎么去侯府?”萧祁回过头,打破了这片沉默。
老僧似乎并没有听见他说话,只顾着仰起头,往嘴里倾倒着那醇香的液体。原先还是银柱状的液体,此刻已经呈水滴状,一滴一滴地往老僧嘴里滴着。老僧却并没有着急,虔诚地仰着头,半眯着眼睛,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我问你呢!”见老僧并不搭理,萧祁有些微愠,脚尖一点,飞身扑将过去,便要夺了老秃驴的木葫芦。白须僧眯眼看见,便将手一偏,灵巧地躲过了萧祁的攻击。只是不妨一滴液体这时候滴落了下来,老僧慌忙去接,却还是慢了一步——那一滴酒不偏不倚,落在了老僧的脸颊上,又因了惯性,沿着老僧的白须滚落下去,瞬间便无影无踪了。老僧懊恼地拍拍头,再拿木葫芦往嘴里倾倒时,却一滴都倒不出来了。
老僧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半躺在客房的榻上,却依旧一言不发。
“我问你呢!”萧祁生气的冲他喊道。
“你赔我的酒!”老僧抬起头冲他嚷,一脸气恼的模样。
萧祁无语,刷地一甩袖,背转身,不再理会那老秃驴。
惠法见他气恼,却反倒扑地笑出了声,直把长长的白胡子一抖一抖的。
“你笑什么?”萧祁听见身后的老僧的笑声,转过身,怒视着他。
“你帮我去打酒我便告诉你。”老僧半眯着眼,一脸闲适。
“不去。”萧祁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嗯······”老僧捋捋长胡子,便不说话了。
萧祁背转身去,也不理会他。
半晌,萧祁还是转过了身,“你说不说?”
老僧笑:“你打不打?”
“你先说。”萧祁的俊脸冷若冰霜。
老僧慢斯条理地拧上了木葫芦的塞子,才抬头看向萧祁,“我笑你年轻急躁,不顾首尾。”
“我······”萧祁张口便要反驳,却还是在老僧看了他一眼之后,恹恹地合上了嘴。
“我们今晚是去侯府做什么的?”老僧又看他一眼,“是去帮她报仇的吗?还是只是去探听一下情况?”
“自然是后者。难道是······”萧祁若有所思。
“不错。”老僧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若是要去报仇与人打架取得,自然要她好生休息,储备体力,可若是只是探听情况,并不欲与人正面交锋,那何必留着太多体力呢?更何况,她若是留了旺盛的体力,只怕到时候局面难以控制。一个被仇恨所控制的人是无法左右自己行动的。”
“嗯······”萧祁恍然大悟。
“年轻人呐······”老僧一脸过来人的神情。
“拿来。”萧祁突然伸出了手。
“干什么?”老僧警惕地捂住了手里的木葫芦。
“打酒去。不给就算了,本公子还不乐意呢。”萧祁一脸傲娇。
“神农公子帮忙打酒实在是贫僧的荣幸啊,”老僧一边说着,一边却悄悄旋转了木葫芦上的一个小疙瘩,锁住了原本开放的夹层,这才将木葫芦递过去,“有劳神农公子。”
“哼。”萧祁闷哼一声,脚下一点,便飞身出了窗外。
“哎哎······”老僧慌忙下了床榻,冲着窗外嚷,“只要青古坊的雪梅酒,别的都不收。”
“唔······”隐约听见少年一声闷哼。
老僧低头时,却见湖蓝长袍的少年与胡服面具的少年擦肩而过,空气中氤氲着什么花开的香气,煞是香甜。
“青古坊似乎不是往这个方向去的吧······”,老僧望着窄巷中依然故我的胡服少年,和渐行渐远只留下一抹蓝色影子的少年,眸色深深。
“师父。”不知何时,胡服的少年已然结束了她的练习,立在了惠法身后。
“累了吧,快擦擦。”老僧去壁橱里取了一块白巾,递了过去。
“谢师父。”鉴初恭敬的接过,青铜面具的脸上依旧不见任何表情。
“初儿,来,为师替你把把脉。”老僧示意鉴初坐在他的榻上。
“是。”鉴初乖顺地在榻上坐下,挽起袖子,露出了伤痕累累的手腕,老僧惋惜地看了一眼,将粗糙的手搭在了她的脉上。
沉默了一会儿,老僧移开了手,细细地将鉴初的袖子拢好,微微笑着看向鉴初,“初儿,你的身子恢复的比为师想象的快,只是······”老僧捻了捻胡子,“你今天的脉竟是比往常激烈许多。”他深深地看着鉴初,“初儿,你可有心事?”
鉴初面具下的脸庞有些许慌乱,她尽力掩饰着,“许是今日练功有些久了罢。”
老僧听出了鉴初声音中隐藏的慌乱,却并不打算点破,只是说道,“初儿,今夜你不论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你都要忍着,切不可做出冲动的事情。”
“是。”鉴初答应着,却仿佛松了口气。她想起那个蓝衣少年与她擦肩而过时,不经意间的碰触,却令她的气息不自觉地紊乱,再要安静下来习武却再也回不到之前的状态。
出于一种本能,她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师父,甚至是在听到师父似乎是觉察到她的慌乱时,只以为她想要复仇而提醒她今晚不要擅自行动时,松了口气——虽然她因此觉得羞耻,以及一些愧疚。
“吱呀”一声,门开了,蓝衣皂袍的少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也许是因着出去一圈儿的缘故,少年的脸上不再有戾色,甚至于是走到白须僧的面前,双手把木葫芦往他怀里一放,“喏,你的酒。”少年的一边嘴角浅浅地上扬,仿佛初夏的蔷薇花开。
“阿初,你不练了?”一眼瞥见坐在榻上的鉴初,眼角闪过不易察觉的流光,关切地问道。
“唔。”鉴初正拿着水袋轻吮,闻言只是胡乱地应着。
“阿初,来我替你把把脉。”鉴初大步跨了过去。
“不劳烦神农公子了,贫僧适才已替徒儿把过脉了。触其脉如按琴弦,却又隐约有冲墙倒壁之势。”老僧在萧祁身后慢斯条理地道。
“我不放心。”萧祁白了他一眼。
这臭老头竟然趁他不在给鉴初把脉,他难道不记得鉴初本是女儿身?诶?可是这么说仿佛自己也不应当把脉了吧。不管,他是神农谷的少谷主,是医者,跟那笑得一脸猥琐的老秃驴不一样,他可是为鉴初妹妹身体着想。萧祁想着,便伸手去拉鉴初的袖子,“不用了,师父已经替我把过脉了。”鉴初有些慌乱地缩回去,却依旧淡淡的语气。
“噗哈哈哈哈哈哈嗝······”老僧正喝着木葫芦里的酒,闻言却忍不住笑出了声,又借着酒气舒舒服服打出了一个嗝,笑嘻嘻地斜眼睨着萧祁。
“臭老头儿你喝你的酒去,休要在这里干扰我替阿初把脉。”萧延有些恼,站起来便把老僧往门外推。
“我去阿初那屋,你让阿初把钥匙给我。”老僧笑嘻嘻地看着萧祁。
原本来客栈时,只有一间两个人的大间和一间一个人的小间,老僧说师徒情深,要跟鉴初一间,萧祁彼时听了,恨不得把老秃驴的脑袋当球踢,便把自己的东西往大间的床上一摊,霸占大床,原想把老秃驴挤出去,却不料老秃驴也一屁股往另一张床上一坐,占了去。于是鉴初一个人睡了小间,萧祁与惠法同住在大间。此时萧祁闻言,火气又蹭蹭往上涨,那是女孩子的闺房啊,这老秃驴想做什么,正要开口,却见鉴初已走到惠法跟前,递上了钥匙。
老僧笑嘻嘻地接过钥匙,“还是徒儿孝顺。”也不再留恋,吮着木葫芦转身便走。
萧祁待老僧合了门,才转过身看向鉴初,“阿初,你把钥匙给他作甚?那可是你的房间。”
“他是我师傅,何况我也没什么东西了。我只有一条命、一颗心。”鉴初淡淡地回答。
萧祁默然无语,只是拉揽过鉴初的胳膊,轻轻挽起她的袖子,替她把脉。他只觉得鉴初的脉象如琴弦,端直而长,当是弦脉。弦脉者,或肝失疏泄,气机阻滞,阴阳不和所致,或虚劳内伤,中气不足所致,倒是在意料之中。萧祁在心中便有了方子。正要起身,却觉鉴初的脉象似乎有了些变化。他再按时,便觉得大而有力,如波涛汹涌,竟有些洪脉的样子。洪脉者,邪热亢盛,火热内蕴。萧祁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弦脉倒是意料之中,只是这洪脉是怎么回事?难道真被老僧说中,今晚对于鉴初······
想到这里,萧延一双剑眉拧成了疙瘩——他不希望鉴初做出什么冲动的事,可是却又不好明着说穿。
沉默半晌,他还是松开了手,将鉴初的袖子仔细拢好,抬头时只对鉴初说:“阿初,你的脉象端长,身子还没有恢复完全,平日里休要劳累过度,要时常休息。也休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做伤害自己得不偿失的事情,知道吗?”
鉴初看着他澄澈如水的眸子,心中没来由地一软,却只是淡淡地应道:“嗯。”再也没有别的话多。
萧祁叹了口气,他这个捡来的弟弟,哦不妹妹,不会笑也不会哭也不会生气,什么都是淡淡的,似乎都忘了喜怒哀乐是什么,却着实让人心疼。
外面有嘭嘭嘭地敲门,葫芦僧苍老的声音在喊:“萧公子,我可以进来了吗?”
萧延的思绪被搅扰,便没好气地回道,“进来进来进来,真是烦人。”
老僧笑嘻嘻地推门进来,见萧祁愁眉不展的样子,编掩上了门,走近来,“可是弦脉间或有洪脉的迹象。”
“确实。”萧祁道。
“所以今晚可要仔细。”老僧语带玄机。
“知道了。”
“初儿你去房里休息一会子吧,晚上危险,怕是要多费些力气。”老僧慈爱地看向鉴初,将手里的钥匙递还给她。
“是。”鉴初接过钥匙,作揖道:“徒儿告退。”
又对萧祁行了个礼,“祁兄,阿初告辞。”
便转身,径自推门出去了。
这厢老僧笑嘻嘻地对萧祁道:“阿祁啊,今天晚上去侯府的计划怕是要有些变动。我同你说,你就如此如此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