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我对大生的遭遇深表同情,但从他嘴里听到“鬼”这个字眼,我当时的心里还是免不了一阵激荡,老一辈人说过“要吃鱼就不怕水深,要砍柴就别畏山高”,是的,干我们这行就不能怕“鬼魂”,况且这世上没有这东西,应该吧?我定了定神,甩掉这荒诞的想法,发现躺在病床上的大生貌似睡着,但眯着的眼睛里竟闪过一丝光芒,一瞬而逝,我盯着他,他刚才是在观察我吗?难道是他的恶作剧?肯定是了,这家伙受伤了都不忘作弄人,我不禁暗笑。
“快睡吧,瞎折腾个什么劲?”我语带调侃,搬过张椅子坐下,斜靠着,从床头柜上拿过一份前病友遗留下的不知是哪天的“晚报”,随便地浏览起来,报纸挡在我们两人中间,我不希望大生的奸计得逞。他好像真的睡着了,没什么动静,我想等天快亮了以后再通知他家里人知道吧,他家就只有老母亲一人健在,别让老人家担心,大半夜的跑来医院。他老母亲我见过几次,是位慈祥的老人,经常叫我们哥几个去家里玩,说是大生就像个大孩子,几十岁了还不让人省心,总是要麻烦到别人,叫我们帮着在外照顾下,最好帮他张罗个媳妇,我哭笑不得,我自己的稀饭都还没吹冷,还能帮他吹点心?想到这里我觉得好笑,“呵呵呵呵……”这笑声……这是我的笑声吗?我开始以为是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但这笑声尖锐刺耳,不,这不是我的笑声,这是个女人的笑声,我霎时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头顶倾泄下来,使我浑身冰冷,冰冷到麻木,毛孔急剧收缩,我发现我已经不能动弹半分,我两手还扯着报纸,我想把报纸扯烂,但这种无力感使我连这种轻微的动作都无法完成,我已然知道这张报纸成了我探知真相的唯一障碍—这奇特而又诡异的笑声是从报纸的后面发出的。
我全身唯一能动的可能只有我的眼珠了,我瞪大了眼睛感受到灯光在逐渐变暗变黑,这有可能是我的视线模糊造成的,我想看穿报纸,但我没有这种能力,我眼球在转动,尽可能地搜寻报纸周围视力所能触及之处。但很可惜,除了黑暗我看不到任何的动静,就像刚刚起床,眼睛被眼屎糊住一般,短短的几分钟让我觉得像是过了几个小时,我想叫,但发不了声,只能听见自己喉咙里“吼吼”的喘息,除此之外,整个单身病房异常寂静。
我确切地感觉到报纸的另一面有“人”,但直觉告诉我那个“人”绝不是我所熟知的大生。我现在已经不能理智地控制自己的大脑了,那种冰冷的寒意让头皮绷紧,只有一个念头充斥着我的脑海—“有鬼”!当这个念头一起,我的心濒临崩溃的边缘。我的牙关开始打架,身体开始颤抖,我想通过身体的强制调整止住这“筛糠”似的颤抖,但只是徒劳的无用功而已,从我嘴里呼出的白气使我联想到了“三九严寒”这个词,我不知道我这样“抖动”了多久,直到那个奇特而又让我颤栗的声音再次响起:“呵呵呵呵……别走……去南……呜呜……”断断续续中我发现笑声转变为呜咽,压抑得使我发狂,而后三分钟左右的沉默无声,但我通过模糊的双眼看见了一个影子正慢慢靠近我手中的报纸,仿佛是一个人头,是个女人的投影,有着长发的轮廓,当报纸上的投影越来越大,我的心被揪紧了,呼吸仿佛停止了,我想闭上双眼,但那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亮……亮得我就算闭上双眼也还是能感觉到。
“喂喂,长生,醒醒。你这么睡会着凉的!”黄梁推醒了我,我被窗外的阳光刺激得挣不开双眼,眯着眼环视一周才发现自己竟然靠着椅子睡着了,报纸掉在地上,双腿因为交叉叠放压迫到血管,造成大腿麻木,酸爽得我直咧嘴,我使劲跺了跺脚,好让这种感觉消失。“别吵醒了这家伙,等下我要通知他老娘来医院看他。”黄梁从保温瓶里倒了杯热水递给了我,我放缓活动身子的动作,接过杯子看了看床上“呼呼”大睡的大生,昨晚的那个梦让我觉得白天的一切都不真实,反倒是梦里的东西反而更真实一点,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你带着大衣,为什么不穿?也不拿来盖身上,感冒了舒服是不?”黄梁貌似责备实则关心的话比手上的热水更暖人心,昨夜我忙前跑后的,出了一身汗,就随手脱了军大衣,睡着前忘穿上了。我笑笑说:“梁子哥,我好不容易做个美梦都被你搅了,‘黄梁’美梦哦。”他知道我调侃他的名字,他也不生气,反击道:“别学大生油嘴滑舌,你还能做啥美梦?不就娶了小如做媳妇儿呗。”我还没怎么完全清醒,吹着热气,喝了口热水,身上的夜寒逐渐消失,回想起昨夜的梦,我还是着了大生的道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肯定下意识里想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思维太活跃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小如,哦,对了,我还没给她去电话。“几点了?梁子哥。”“七点过十五了,你去吃点东西吧,昨晚你没休息好,老主任那里已经交代了,要我们这两天不用去上班了,轮换着护理大生这小子,他老娘年纪大了……”我点点头:“那你看着他,我去食堂弄点吃的来,你吃啥?我给你带。”黄梁一边把洗漱用品归理好,一边说:“方便的话带碗面来,多加油辣子。”说着拿出钱夹准备掏钱,我放下杯子快步走出病房,头也不回:“我请!”
去食堂的路上,我在医院小卖部打了个电话给小如,她已经到了单位,她们单位在民政局,就是专门盖“红戳”发红绿本的地方,我把情况告诉了她,她表达了对我的关心和对大生同志最诚挚的慰问,还说下午下班了要给我们送饭来,我心里暖烘烘的。我在食堂点了两根油条一碗豆浆吃了后,捎带着又点了一碗“辣鸡面”和一碗“皮蛋肉粥”打包出了食堂,结果一出门被一病人撞上,面和粥都洒了。我一见这个“罪魁祸首”穿着病号服,戴着啤酒瓶底似的眼镜,我的怒火渐渐消失,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气,小声道:“慢着点走啊,烫着没?”
其实食物只是撒到地上,除了鞋上沾上了一点汤水,没人被汤水弄到身上,我暗自庆幸,对方见闯祸了,也不迭地道歉,硬是要赔我的食物,我拗不过,随他吧,反正我也要再买一次早餐。
他走在我稍前一点的位置,我发现他的脚并没有什么毛病,走路比正常人要稳健得多,可能是眼睛不太好才撞上我的,他年岁应该在50-60之间,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没刮,病号服也有些发黄,背上有斑斑的汗渍,隐隐一股酸味飘来,“邋遢”这个词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了。
我随他走向食堂内的窗口,他点了一碗“哨子面”,我点了和刚才同样的早餐,他这时准备从口袋里摸钱出来,我看见他摸完左边口袋又摸右边口袋后,嘴巴张成了“O”型,我就知道我遇上了一个和大生一样的人了,我苦笑着说:“我请!”我没有理会食堂工作人员鄙视他的眼神,付了早餐钱。“不好意思,小兄弟,出来忘带钱了……”他面色尴尬地对我说了一大堆,我没去留意他的脸上是否真的流露出惭愧的神色,自顾自地接过食堂工作人员递给我打包过的早餐:“没啥大不了的,人都有疏忽的时候,算我认识个朋友……”“不不不,本来就是我的错,怎么还能让你请客?你住哪儿?我待会给你把钱送过去。”我对他说不用了,但他执意要还,我就随口说了大生所在的病房号,转身离开了食堂,我对还钱这事没有抱任何期待,因为这年月“下套”的人太多了。我不想拆穿这类把戏,以前我曾多次碰上,每次我都神差鬼使地被套进去,不是我人笨,黄梁曾取笑我同情心泛滥:“如果一男一女两个骗子背个小孩在路口骗到你的钱,他们动作快点的话,跑到路尾依旧还能骗到你的钱,你啊,就是这么个人。”可能小时候吃过点苦,我就见不得别人吃苦,看到别人困难,我的心里就很煎熬。虽然骗子可恨,滥用别人的同情心,但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