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场”又叫“火化车间”,最多在前面加上地名,后面跟着编号,比如“青山园第一火化车间”、“安乐陵第二火化车间”等,说是车间,其实是带火化职能的陵园,“松柏翠第四火化车间”就是我工作的地方,占地面积四点四平方公里,算是比较大的陵园了,它背靠“凤凰山”,坐西向东,呈椅子状,山上一排排墓碑,山脚下前方一条小河流过,地理位置带有独特的”风水”景观,吸引了不少人争相购买此地的“阴宅”,高大的白色石墙将整个陵园连同火化车间整个儿包围起来,唯一一条连接外界的道路是架在小河沟上的钢筋混凝土石桥,说是小河沟,其实只有十来米宽,水深不及人的腰部。过了桥是车间的大铁门,再进来有职工的宿舍,一栋小二层的办公楼,一个小的操场边上修建着车间的车库和食堂,还有几个小卖部。小卖部里卖的是爆竹香烟等杂货,最主要的商品是骨灰盒,各种材质,各种款式,琳琅满目。再向里走是一个大的广场,广场四周坐落着火化车间、停尸房等各种职能的车间。整个陵园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花池花坛,除了各种花卉以外,种的最多的要数三种植物了—松树柏树万年青,这三种植物把整个陵园妆点得庄严肃穆。
殡葬改革还没完全彻底地在我国落实,所以对“火葬”抵触的人仍占大多数,这直接导致我们车间的“生意”并不是很“火”,加上一般送来火化的都是早上七点以后(算是吉时),更因为我们车间的特殊性,所以晚上基本没有人在这里走动,而在安静的夜里稍高一点分贝的声音可以放大好几倍,特别加上大生那爆发力超强的叫声,简直能刺破耳膜,平时听他说话声音一点都不具备杀伤力,没想到他这么深藏不露,我和黄粱第一时间听见他的惨叫,我立即从桌上拿起大号手电冲了出去,黄粱顺手拿起橡胶棍尾随着我向声音发出的地方跑去。我边跑边打开电筒,黄粱体力比我好,几个箭步就超越了我,顺着晃动的电筒光向前跑。紧接着在一颗大松树下的花坛边上发现了大生,只见他跪在地上,身体低垂,双手捂着脑门,借着电筒光,我看见黑色的液体从他指缝滴在地上,他见到我们,痛苦呻吟道:“快,我受伤了……”我才注意那黑色的液体原来是他头上流出的血,因为光照原因呈现出较深的颜色。“怎么搞的?怎么受的伤?”黄粱扶起大生,我急忙先拿出兜里的纸巾帮大生擦掉脸上的血,又用干净的纸巾捂住他额头上的伤口,“先扶他进屋,做下简单处理,再送去医院。”黄粱也表示赞成,将橡胶棍别在腰带上,夹起软了的大生向休息室走去,大生哼哼道:“我晕了多久?几十分钟有没有?”我扶着他另一边胳膊,一手捂住他的头,边走边问:“你搞什么鬼,撒个尿会把头撞破?”突然我脚下踢到一件物体,发出“当啷啷”的响声,我一瞬间反应过来,是那只易拉罐——是我喝的,又被大生扔进花坛的那只饮料易拉罐。
大生一听这响声,马上发出惊恐的叫声:“哇—!”他试图挣扎着摆脱我和黄粱,拼着命地扭动身体,我们怕他太过激动,造成血流不止,就使劲架起他,一路上他不停地挣扎,嘴里不住地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如同抽了风,我心想他到底是怎么了,没想到这家伙原来力气这么大,我们两人架着他都很吃力。我环视了四周,发现车间里其他部门的人都赶了过来,估计是被大生的“绝叫”吸引过来的,他们看着我们三人,脸上都流露着紧张和好奇,我说了句:“这家伙滑了一跤,磕着脑门了,没啥大不了的。”就没搭理他们了,径直把大生了弄进屋里,关上房门。黄粱一见大生还在挣扎,一个大嘴巴子就抽了过去,大生立马就冷静了下来,怔怔地看着黄粱不言语,我赶忙从床头柜里拿出急救箱,翻出医用酒精,棉球,镊子和和绷带等物,黄粱扶着大生坐下,我把镊子用保温瓶里的开水消了下毒,说真的,很久没练手了,手有些生,想着只是简单处理下伤口应该不碍事,以前在医院打工时,我会在他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帮下忙,虽说是无偿的。
在黄粱这个灯光师的帮助下,我揭下了大生头上带血的纸巾,我吃了一惊,这伤口是怎么弄的?几条血口赫然挂在他的额头,虽然伤口不是很长,但深及见骨,好在人的头皮本来就薄,伤势算不上严重,但看上去仍旧渗人。我用镊子夹着饱蘸酒精的棉球轻轻替伤口消毒,洗掉伤口上的污物和血痂,黄粱也沉默着用棉球吸掉流下的酒精,我发现当酒精刺激伤口时,大生除了眉头微皱以外,竟毫无半点表情,我不禁在想他到底经历过了什么。洗净伤口,我对闷声不吭气的黄粱说了句:“要送医院缝合,我这里没工具。”黄粱点了下头,我用叠了几层的纱布覆盖住伤口,接着用绷带裹牢,“好了,我和你送大生去医院。”黄粱扶着大生出了门,我从抽屉拿出存折和几百块钱现金,带上军大衣就跟着出了门,我对门口的其他同事说了声,叫他们联络主任,叫其他同事顶下班,我要送大生去医院。
我们驱车到了医院,值班的外科医生给大生缝合了伤口,而且给他拍了片,但还需要住院观察,毕竟伤了头部,而且大生的状态怪异,我叫黄粱再回车间一趟把大生的换洗衣物和日常用具载来,黄粱马上又开车回了车间。我和外科的值班医生聊了下,了解大生的伤势时我才知道,老主任已经知道大生出了事,并且打电话给了医院,叫医院给予照顾,治疗费用、住院费用都给报销了,我不禁对老主任的热心感动不止,还为他的神通广大由衷地佩服,据这刘姓医生说,本院的院长当年是老主任最不成器的徒弟,我唏嘘不已,我才是他最不成器的学生好不好。
送刘医生出病房后,我一看时间已经两点过了,此时温度虽然已经下降,但我身上热得直冒汗,我脱下军大衣用胳膊夹着转身进了病房,因为医院的照顾,大生住的是单间。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使人头脑清醒,房间里有两张床,有一张是为病人家属准备的,大生坐在另一张床上,头上缠着一圈绷带,被子盖在腰部,人呆呆地看着前方病床的挡头,我一进房间关门时的动静使他身子一抖,他一扭头看到是我,眼里像恢复了生气,急切地对我说了句让我想不到会从这个人—这个无视神仙佛祖、妖魔鬼怪的人的嘴里会说出的话:“小卜哥,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我知道大生虽然平时多嘴多舌满嘴跑火车,人也吊儿郎当,但乍听到从他嘴里说出这种荒诞的话,我也愣住了,我的大脑大约停顿了十秒左右,我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试图从他的眼神中窥出一丝变化,但很可惜,他的眼神里只透露出一条信息,那就是无条件的信任,更确切的说,是期待我的信任。当看见我用苦笑回应他时,他带着失望的表情对我说:“就知道你不相信我……”我能说什么,难道说你脑子受伤不清醒,幻视幻听?我拉过被子给他盖好,扶着他睡躺了下去:“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大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通过这几年的接触,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平时嘴巴里能跑火车,没心没肺,虽然达不到好吃懒做,也差不离了,该有的缺点一个都不少,就只有一个优点,但这唯一的一个优点让我愿意和他为友,那就是—他是个孝子。常言道既是孝子那就坏不到哪里去,我依稀记得他曾经说过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和我一样,这点我们两个倒是同病相怜。他家里面五个孩子,他排老五,前面三个哥一个姐,他老娘怕改嫁后孩子受气,守了一辈子寡,含辛茹苦拉扯孩子长大,天不遂人愿,二哥早夭,大哥三哥成年后都报名参军,结果双双牺牲在越南战场,四姐支教新疆,老人身边只剩一个独子,再也舍不得放他离开身边,央求政府就近解决儿子就业问题,政府部门一瞧,哎呦,这老太不得了,“双”军烈属啊,女儿还支教,不得了,不得了,得重视,给大生安排工作吧,一查,这啥人啊?缺点一大堆,整个一二百五啊!有啥特长,小学吹过几天号,那行吧,去火化车间吹吧,反正那里,吹得好不好的没关系,吹得越凄厉越催人泪下,一拍板,这不?我就和大生成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