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果不其然,恩海上班第一天就设计了一个小机关,有望节省广大烧炉工的力气,提高炉火温度,进而提高钢铁熔炼的品质和效率,一时之间,走到哪都有人跟他打招呼,而他却偏又不认识对方,尴尬的场面纵使脸皮再厚,也会不好意思起来了。于是满嘴都是阿公、伯伯、叔叔、大哥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干活人,没那么多心眼,听了这称呼,大家都很认真地将他当成自己的孙子、侄子、小弟了……
第二天一早,铁管事来到工坊里,把恩海叫到门口,摸着他的头,狠狠地夸奖了一番,要他再接再厉云云。表扬够了才递给他一张说是入籍文书的皮纸,成为原西路村唯一的在籍村民,凭此文书可以在村子旧址上建房居住。还开玩笑似的说:“如今你是村中第一人,今后若是营里的民伕役期结束,想要入籍西路村,还得你同意才行啊,小小年纪就要当村正了哈哈。”
“多谢管事大人关照,小的铭记在心!”少不得又要磕头行礼,恩海恨透了这伤自尊的礼仪,脸上还得做出心甘情愿的样子,都是逼人装虚伪的玩意。不过心中有个疑问缠绕已久,就是这具身体的生父,记忆中只知被兵丁带走,去向不知。问南富贵时,他半个月前从北地随军服役来此,到的时候只知这个村庄毁于战火,已经没有一个村民,别的一概不知。恩海很想找到父亲,也好有个可以归依的家庭,重新细细体会体会童年的亲情。此时询问铁管事,说不定可知道一二,若能打探清楚父亲的下落,明日便可启程去相会。“管事大人,为何我是村中第一人?管事大人可知道家父和其他的村民究竟去哪里了,为何至今未归?“
“这个……哦,原来你还不知道!你随我到公房,我细说与你听。”铁管事本是面带喜色,转眼间变了颜色,脸色抑郁,看似有所顾忌,不想在工坊门口说这事。
管事公房就在建在营地出口处,离工坊二百来步远。营地初创,一切从简,公房里无非比别的房子多点地板而已。
铁管事从书柜中翻出一份案卷,掷给恩海,让他自己看。看着那一排排陌生的符号,恩海此时头大如牛,挠挠头尴尬地对铁管事说:“小的一个字都不认得……”
“我倒不知道你不认字,可惜了。”铁管事面露惋惜之态,拿回案卷,摊开看了一遍,道:“这是巨石桥原守军征伕名单,西路村全部男丁也都在上面,名单上这些或坠海或被杀,三百七十二人无一生还,守军也全部殉国上报户部。另外我们率军收复失地后,进入西路村,老弱妇孺已无一活口,俱被吴军烧尸后弃于村中广场,残骸遍地,无一完整,只得集尸埋葬于村西山脚。至今为止,还没有西路村民来此归籍,你是第一个。所以我猜算,你可能是这个村子的唯一幸存者……唉,你……”
恩海原本如局外人听故事一样平静,可是听着听着,这具身体里某种意识似乎觉醒了一般,当听到西路村男丁无一人生还时,胸口忽地像挨了一记重拳一样,痛如心裂,勉强支撑着听到自己是全村唯一的幸存者时,血就直往头上涌,喉头随即泛起了腥味,鼻孔就如流水般地淌出血来。
就在恩海软软地往地上瘫下去时,铁管事及时发现并一步跨过来,堪堪地抱住了他。这时,恩海却一口鲜血哇地吐了出来,顿时人事不醒。铁管事严峻的神情渐渐变得慈祥,看着怀中半大的小子,丝毫不介意被吐在身上的血,就这样把恩海横抱了起来,送往里间的卧房。好久之后,铁管事从卧房出来,略显疲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小子……刚才这口血吐得好,不然郁结心中,早晚是大害,刚才已经能看出他眉宇间的郁气都散尽了,睡一觉就好。
后勤营地重建时间紧,任务重,铁管事没时间照料恩海,叫了一名随军的厨娘过来照看恩海,便皱着眉头巡视营地去了。
恩海其实没昏,当铁管事出去后,厨娘带着一身的油烟味进来时,他就清醒了,只是身体内的状态令他如陷战场,全身发软。这具身体的前主人似乎并没有消失自我意识,西路村的记忆愈来愈清晰,当听及其父亡于战事时,甚至已经失控。现在轮到恩海害怕了,虽是同名,一身两主,若是任其发展,自己这个后来者都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就此消失自我意识,永久沉沦。好在现下前主只有十四年的单调经历,两个人的心识强度根本不是一个级别,天人交战斗不过来自地球有三十多年现代经历的老滑头,如今主客易位,恩海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是随其自然呢,还是压制并同化。恐惧、不忍、求生……百种纠结。最后无奈,在心里似同另一个人默语:“你我同呼吸,共命运,不相伤,我便奉以才智,保你一生平安,共享富贵!苍苍造物,唯我知意,此求彼有,自成一体。木意连天,寸草心齐。秋收冬藏,洪荒传碧。心怜草木,无语通兮。吾本温良,供养众生。众生食此,何知痛兮。众生伐吾,可知命兮……“最后他默默吟唱着木族悲歌,渐渐心安下来。
也罢,顺其自然那是对生命的不负责任,既然自己已经入主这个身体,而且知识和经验比这毛孩子丰富,那就先压着吧。若是弄出个精神分裂来,在这战乱之地,就是取死之道。
临近中午了,厨娘开始有点急躁,厨房做饭做晚了会遭人骂的,可铁管事还未回来,恩海又未清醒,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急在房里房外团团转。
恩海慢慢地起身,对厨娘说道:“阿姆,我没事了,您去忙吧!“
厨娘立时歉意地笑了笑,“啊,那就好,那就好,中午我给你留一盆大块的肉,我先去伙房干活了。“说完便快速地离去。
恩海下床环顾,管事卧房内四壁空空,唯有一床一桌一柜而已,看来这是个不喜奢华辅排的人,桌上数卷帛书插在一个瓷瓶里,若不是案上摊开的那卷帛书上的陌生字符,恩海犹以为自己穿越到地球的一个东方古国时代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步出管事公房,恩海向门房军士问清西路村旧址的方向,便向营地北面走去。
向北百来丈,便是西路村旧址。原本一马平川、阡陌井然的田园风光,被纵横交错的战壕、陷坑、箭垛工事挖得面目全非,曾经绿水环绕、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小村庄,现在白墙青瓦俱已塌毁,断壁残垣间,唯有两三片竹林、几棵老树孤然耸立。
恩海立在一棵老杏树下,呆呆地看着前面的一间被夷为平地的打铁铺,里面有用的家什都已经没了,只留一个破败的火炉子还立在废墟中,青石板辅就的村间小道上,尽是砖瓦碎石。那一晚惊心动魂的逃生记忆恍若昨夜,清晰而又疼痛,儿童的哭喊声、刀剁骨肉的声音、哀嚎声……声声入耳。犹其是恩欢一路跟随逃亡,临死前纯净的大眼睛一片迷茫,小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的情景,历历在目。恩海悲上心头,伏地痛哭!这一回,不再是身体的原主人的伤痛,身为现代人,不知战乱苦,而此时,他感同身受。
乱世人命如草芥,施恶可知受者苦!?
战争,从古至今,无论名义上是多么冠冕堂皇,伤害最多最深的却总是劳碌无害的底层百姓。这是天道?还是人道?
恩海默默地抬头看天,习惯了没有太阳的日子,九天之上那个发热的光团为这个星球带来阵阵暖意,令人觉得宇宙规律大同小异,世界依然美好,生命更是奇迹,但若各不怜惜,终有毁灭的那一天。自己既然来到这里,有着这个世界所没有的智慧和阅历,那就试试看,能否闯出一个世界大同,开万世太平,没有战争,只有共和。
一阵风吹来,老杏树随风摇曳,漫天的黄叶在空中翻滚,飘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