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远送走了静华,推着自行车走回家,还掉借来的车子,当他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母亲正在灶房里忙着做一家人的晚饭,无非是一锅玉米粥,就着咸菜和浆水菜。吃了晚饭也不做活,所以不会弄馒头吃,只在锅边上给奶奶蒸一个鸡蛋,没有油,只调点盐而已。看见伊远从外面回来,母亲叫他:远儿,给你奶奶把鸡蛋端去。伊远答应一声,进去端了鸡蛋就走。远儿,今来的是谁?听你嫂子说的。同学,伊远含混的说着逃离了灶房,他怕母亲再多问,心慌的很。奶奶总是会把鸡蛋羹吃几口就递给他,说不吃了,叫他吃完。他吃完鸡蛋羹,把碗送回灶房,这时候,母亲已经在叫家里人吃饭了。伊远不想吃,回到自己的小屋,坐在空空的书桌前发呆,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升起来,清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脸上。静华的体温似乎还在,她的声音还在这小屋里回响。伊远仔细回忆着他们在一起度过的这一天,整个人整个心都被甜蜜的幸福包围着。伊远习惯性的拉开抽屉,想找本书看看。一块精致男士手表出现在抽屉里的书上,表底是白色的,无字,黑色的指针,黑色的皮表带闪着莹润的光泽。秒针正慢慢地走动着,时间指向八点三十七分。伊远知道这是静华送给自己的,一定是担心自己拒绝才悄悄放在这里的。伊远的心情很复杂,说不清的滋味,虽然他很喜欢这块表,可是怎么能收静华这么贵重的礼物呢?就算是送礼物,也应该是自己送给她啊!伊远的心莫名烦躁起来.......他躺倒在床上,睁着眼睛,对于未来的迷茫又让他陷入无尽的烦闷之中。
这时候的中国大地,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许多人去南方打工,伊远也想去看看,他和家里人说了自己的想法,父亲沉默着,悲哀的神情,伊远知道落榜给父亲的打击还在,他表示要自己挣路费,不用父亲担心这个,他嫂子菊叶不屑的瞟了他一眼。
第二天,他就去山里的矿上,做小工,很辛苦,但是一天能挣四块钱。伊远算好了,到过年的这几个月,他的路费就攒够了。伊远的手很快打了血泡,他不敢停歇,忍着钻心的痛,拼命的干,这一天真的很漫长,他什么都不敢想,害怕自己会撑不下来,除了坚持还是坚持,终于下班了。伊远累的躺倒在工棚里,晚饭也没吃,就睡着了。一觉到天亮,落榜以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
在一片嘈杂声中,伊远被叫醒来。刚一动弹,浑身就酸痛的受不了,他咬咬牙,坚持爬起身来,不能就这样退缩!两年前和父亲去山里扛木头也是这样的,他不也挺过来了吗?他眼前浮现出那个工头看着他不屑一顾的眼神。要不是他舅舅的一再央求,人家根本就不打算留他!伊远去灶台胡乱吃了点东西就跟着大家一齐出发了,工头看见他,眼睛闪着不信任的光,那意思是说:看你一个文弱书生能坚持几天!伊远就当没看见,跟在做炮手的舅舅后面低头走着,他舅舅回头怜惜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就这样一天天的熬着,一个星期后,伊远的手掌上结了层厚厚的茧子,手指也变得粗壮有力起来,他渐渐地适应了工地的生活。他舅舅还偷偷的教他怎么放炸药,炮眼的位置和大小等一些技术活,有时候,舅舅有事情回家了,他也可以顶替舅舅做一些简单的爆破工作。工头越来越喜欢喜欢他,派活也挑轻松的给他干。有事情,还会问他的想法,有几次按照他的想法更换爆破的地点,都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眼见着天气越来越冷了,如果第一场雪下下来,他们就不能再继续开工。伊远刚去工地半个月,同级不同班的一个男同学刘建国也去了工地做小工,晚上他们睡在一起,也会聊起在学校的事情,都感叹世事无常,刘建国只为伊远的落榜感到惋惜,佩服伊远的聪明和毅力。伊远叫他别再说过去,眼下好好的做事挣钱才是正道理。刘建国说家里给他定了亲,面都没见过,就提说要这要那的,他没办法,只能到矿上来干活挣钱,好在腊月里把婚结了。
这天天气阴沉的很厉害,眼见着要下雪的样子,为了给春天多攒点矿石,他们已经连续加班加点的干了一个星期。十一月的山里夜幕降临的很快,眨眼天就要黑了。有一个炮点没响,因为着急,大家都忽略了。因为矿石炸下来了,还要半宿的功夫清理矿石为明天做准备工作。伊远恍惚记得右方最上面好像三个点只开了两个,就在他要阻止大家清理矿石的时候,走的最快的刘建国已经开始行动了。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轰然一声响,成堆的矿石滚落下来,刘建国就不见了。一阵风吹散了腾起来的土雾,刘建国只剩下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他无声去息的夹在石缝间,仿佛不知道痛。每个人都傻了,伊远发疯般的跑过去,他用手搬开一块块的压在刘建国身上的石头,声嘶力竭的叫着他的名字:建国,建国……想要救出他来,所有人都过来帮忙,十几分钟后,刘建国被挖了出来,已经断了气,他的额头上有一个洞,鲜血汩汩的往外冒着,伊远本能的想用手堵住伤口,血顺着他的手指很快地缝渗出来。看着手上的热血,伊远不能想象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又一阵风凌冽的风吹来,寒意袭人,大家都静默着。
工头吃过饭刚打算去工地看看,听到独炮响心知不妙,三步并作两步跑来了。
那个晚上,罕见的大雪。工地停工,伊远回家了。
眼见着活生生的同学就这样子没了,伊远第一次面对死亡,他的心里极度的恐惧。回到家里,接连三天,他的耳朵几乎听不见说话,整个人和傻了差不多。那天之后是舅舅送他回来的,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饭也吃不下,他端起碗,似乎就看见自己手上满是鲜血,他撂下碗,跑回自己的小屋去。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刘建国的头,还汩汩的冒着血,而当他们抬着他下来的时候,他的整个身子都是无骨的如同一滩肉,没有衣服的话,估计根本没法抬起他,折断的腿骨戳开他的裤子,白森森的露出来。伊远感觉自己几乎要疯了!
桌上是静华来的第十一封信了,他不敢拆开,为了能平定情绪,他还是打开来看,静华说马上就要考完最后一门课,考完之后就放假了。她说她想他,她要来看他。这个时候,他也很想她。回看着静华的来信,静华的音容笑貌出现在眼前,一直没有回信,是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想南下打工的事情,更是因为在矿上根本就没机会写信和发信。现在,她要回来了,伊远是多么想见到她,她就是她生命里的一束鲜花,一段阳光,甚至是他生命里唯一的精神寄托。然而,刘建国的死,令他难以接受,却让他不得不下了一个决心:他必须让静华离开自己。伊远已经看到自己可能会给静华一个什么样的未来,他怎么能让静华也和刘建国未过门的媳妇一样面对现在的局面呢?静华该多伤心。而且,或许那天就不该那么冲动,不管怎么说,他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静华以后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自己呢?或许永远都只能是个农民,他给不了静华需要的生活!
这个夜晚,伊远隔窗望着天上的圆圆的月亮,睁着眼睛,心里是无尽的悲哀和无奈,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他几乎一夜没睡,凌晨,他却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太阳照得老高,伊远还在梦中,静华还在他的身边坐着,笑着,和他说话。母亲大声地呼唤他:远儿,起床吃饭了,饭在锅里给你留着呢。伊远答应着,从梦里醒来,不知何时,他哭过,枕边是一片湿湿的泪痕。伊远起身来,翻出久不用的纸笔,开始给静华写信,写好了,撕掉,又写,再撕掉…….伊远最后只写了几行字。既然是说分手,就该干脆利落,不能拖泥带水的给她希望。越是绝情,越好,哪怕她恨自己,也是应该的。那么她也就不会很痛苦,就会很快就忘掉自己。伊远想到这里,心口好像被捅了一刀般生疼,他按住自己的胸口,低下头去,眼泪顺着脸颊流在信纸上,别了,我的初恋,我的最爱!伊远在心里默念着,把信装进信封里,深吸了一口气,写下了他早已熟记于心的静华的地址。然后,他出了门,机械的走出家门,默默地向山下走去。
伊远计算着静华收到信和回家的日子,关于她的一切都和自己没关系了,可是心里仍旧忍不住的挂念着。
满天的鹅毛大雪飘着,犹如一团团的棉絮,不久,漫山遍野都是被银光素裹起来。她该已经收到信了,她怎么样?她会怎么样?伊远站在屋后的雪中发呆。静华,我爱你!原谅我!伊远对着群山呐喊起来,群山也在回应着他:我爱你,我爱你…….原谅我,原谅我……他好像发了狂,在雪地里开始狂奔下意识的,他跑到自己的那块地里,望着对面。他要去哪里看看,恍惚间他觉得他的静华就在哪里等着他。连滚带爬,手脚并用,雪下得荆棘刺破了他的手,他没有痛的感觉。献血一滴滴落在雪地上,像一朵话,却很快就被雪絮淹没了。终于,他坐在他们一起坐过的石条上,脚边烤过红薯的灰烬还在!可是他呢?躺在那里?伊远从没有像此刻这么难过过,!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原本在一起的两颗心被撕裂开来,这是怎样的撕心裂肺般的痛啊?
冬天的农家是最悠闲的日子,伊远就近去伊志强家里借他的书来看,他自然不在家,她妹妹伊玉梅热情的帮他找出哥哥留在家里的书来,还留他在家里吃饭。他不想打扰他们,更不习惯玉梅过多的热情。玉梅已经订婚了,说的是山边上的一个村子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和伊远还沾着亲。对于玉梅他一直小心的避开她。因为是一起长大的,玉梅订婚之前,他也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妹一样,对她特别好。现在就不行了,伊远下意识的摇摇头。又想起静华来。心底里有个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舅舅昨天冒雪送来了他在矿上挣的钱,整整二百四十九元,够他年后去打工的路费了。他给自己留了两百其余的交给了嫂子菊叶,菊叶难得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这下过年好过了。伊远问舅舅刘建国的事情这么善后的?舅舅叹气说是给他家里赔了七千块钱,又给他未过门的媳妇一千元,算是私了了。伊远半天说不出话来,难道一条人命就只值八千元钱吗?真的是农民的命贱啊!可惜下过雪路不好走,否则自己真应该去看看他的父母去。伊远的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似的,这一夜,他抱着借来的书,一直看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