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天气很好,已过了五月节,阳光依然友善,除了中午感到有点热外,早晚还是很舒适。周末,振华回到家后,把慧芬叫到白甫仁的书房里,说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
“爷爷,妈,我被留校了。”振华激动地说。
“留校当教授?”
“妈,不是教授,是助教,教授的助手。上午系主任找我,说我的毕业论文《论明清之兴亡》获得好评。根据四年学业成绩以及各方面能力,恰好有一个助教名额,决定把名额给我,让我当杨先生的助手,同时给一年级学生上点课。”振华满面笑容。
白甫仁连声说好,“白家算有了一个搞学问的子孙。振武、振兴全经商做生意,老实讲我不是很赞成,我们白家以读书为重,经商有悖祖训。在以前为商者是上不了台面,只有浙江胡雪岩被赐过顶戴。而做学问就不同了,有学问的人被人敬重,常被皇上指定为太子的老师,还能著书立说青史留名。”白老爷高兴地说,“今晚该庆贺一下,去饭店端两盘菜。”
“好的,我叫小桃去。”慧芬点着头,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在月娇家,美林眉飞色舞:“助教长上去就是讲师,再上去是教授,能当上教授是很了不起的。”
明理说:“有什么了不起,不也是人。”
“我们都是人,但不是人人是教授。”美林一扬下巴,“在师范时,有一回请了一位社会学教授来讲课,介绍时教室里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那教授的确讲得很好,一些很枯燥的学术用语讲得浅现又生动,我们听得津津有味。”美林一脸崇拜神态。
“你明年毕业也能有这样运气就好了。”月娇对明理说。
明理摇头,“我不是当老师的料,我喜欢走动。”
“你喜欢做什么,现在工作难找。”
“我想当一名新闻记者。大姐你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天生我才必有用。”
美林嗤一声:“狂”
明理笑。
慧芬为儿子留校没欢喜几天,东洲市上空出现了日本囝轰炸机。炸弹落了下来,房屋着火,平民伤亡,东洲市炸开了锅,街头巷尾全在传日本囝要打过来。这回可是真的啰,因为政府各部门全在整理行装,百姓们惊慌失措,一些有钱人又在拉家带口往山区避难。慧芬对月娇说:“先别慌,我上警察局打听一下。”嘴虽这么说,其实她心里也很惶恐。
从警察局回来,她直奔公爹房间,白甫仁在自己的书房里看着《左传》。
“爹,日本囝真得要来了,市府要迁徙到山城永庆去,第一拨人过几天就要走。六哥叫我们打点好行李,不要带太多,跟他们警局一块走,他们有车。”
白老爷看着天花板没有吭声,片刻后说:“振华学校要不要走?”
“六哥讲,市府已向东大等学校颁发了疏散令,具体情况他不清楚。”
“明天礼拜六,等他回来一块商量。”
慧芬点头,她走出房门时听到公爹的叹息声。这一晚她睡得更不安稳,昏昏沉沉中天亮了。下午,她又等啊等,终于等到了振华回来。
“是的,学校已接到疏散令,校长决定随市政府迁往永庆,先遣组前天已出发。上午各系都招集教职工开会,我也参加了。再下礼拜一便是期末考试,为了不影响学生情绪,对学生保密,待考试结束后再公布具体方案,沦陷区的大学早搬迁到西南后方去了。”
“那家属呢?”慧芬问。
“愿意的也可以一块走,当然生活条件是比较艰苦的。”
“什么时候走?”白老爷问。
“快的话下月初,迟的话要到中旬。一些同学打算到军队去,为抗日尽一份力,我……也有此念头。”
“不行。”白老爷立即沉声说,“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可你一个秀才兵有什么用?”见孙子咬着嘴唇一脸不服气神态,白老爷和缓了语气,“不是爷爷泼你冷水,单凭热血满腔成不了事,凡事要三思而行。你没进过军校,对军事知识一窍不通,在军队能干什么?只能是抄抄写写做做文案有什么意思?你有老师的潜质,很适于在学校传道授业,不是人人都适合上前线的,在后方培养人才也是为国作贡献。再说你去了军队,这名额就给了别人,以后别指望再谋到这么好的差事了。”
见儿子没表态,慧芬又追上一句:“听爷爷的,爷爷吃的盐比你吃得饭还多。”
白甫仁又说:“你要服从学校安排,你就带着小桃跟六哥的警局一块走,我不走了,留下来看家。半截入土的人了,日本囝能把我怎么样。”
“爷爷”振华叫了一声。
白甫仁挥挥手,“不必多言,就这样定了。”
慧芬一听这不是为难她吧,方才振华说要去军队效劳,她吓了一跳,还好公爹不同意。可公爹要自己一人留下,这怎么可以。“您不走,那我也不走,怎么可以让您一人留下。我也是五十的人了,何况坐车晕车,坐船晕船,与其受罪不如不走。上午我还去了小妹那儿,他们也不走。”
白甫仁“哦”一声沉吟会儿说:“那好,我们就留守吧,你早点给振华打点要带的衣服、被褥、生活用品等等。山区冷,被褥要厚一点,冬衣要多带几件,这一别不知要几年……也许回来时,身边多了一位孙媳妇。”见气氛有点沉闷,白甫仁说了句风趣的话。振华也信口说:“好啊好啊,去时一人行,成双回家来。”而慧芬瞥了儿子一眼没有言语,要是平日她一定会凑趣几句的。
在月娇家,月娇也在盘问明理,明理如实以告:“这消息在学校中也传得沸沸扬扬,有小道消息说学校要迁到山区去。有的同学去系办公室打听,主任只是叫我们安心温习功课准备考试,其余的不用操心。同学说我们成立敢死队杀日本囝。”
美林讥笑:“还敢死队,能有那么容易?还没走到跟前,就先被日本囝干掉了。”
月娇也说:“别讲这些,听了害怕,你学校怎么样?”
“老师也在议论纷纷,大家说即使日本囝来了,小孩子还得上学。下午校长开会去了,明天就会知道上面什么意思。年纪大的老师讲日本囝来了后,我们年轻的女老师可要提防点。”
月娇点头:“是啊,兵荒马乱,女孩子最令父母头痛了。”
“头痛什么?”
“头痛什么,头痛你一个大姑娘家。”
明理笑:“我知道了,把她嫁出去不就得了。”
“说得轻巧,嫁给谁?”
“嗯……跟前就有一位挺合适的。”
“我警告你,别胡说八道。”美林瞪着眼。
“振华呗,美林跟他可是青梅竹马,振华母亲不也喜欢美林。”月娇点头微笑不语。美林脸红了,打了明理一下,叱声胡说抬脚便走,走了几步又扭头嗔道“讨厌。”
接下来的日子,卡车一辆又一辆地往西北方向驶去,车上盖得严严密密,百姓们讲那是运载政府搬迁物质的车。码头上比平日繁忙了很多,一拨又一拨的人提着大包小包搭船逆流而上去偏僻山城投靠亲友。大街上娶媳妇嫁女儿的爆竹声也多了,迎亲的队伍一伙又一伙,有时两支迎面相遇,吹奏喜乐的腮帮胀得鼓鼓的,竭力要压倒对方。乍一看一片喜庆岂不知喜庆背后是惶惶的人心,日本人要来了就好像是狼来了一样。这几天月娇也常叹气,凤英说,别想太多,日本囝要来是挡不住的,以后生意难做日子过得苦一点罢了。月娇说,我烦的是美林,一个大姑娘家,唉……时间这么紧迫。凤英摇着扇子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然街上最近这么多男婚女嫁,时间这么仓促,一时又上哪儿找个般配的?月娇迟疑一下说,我想找二少奶商计商计,她是美林的干娘,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凤英说,去吧,她也挺疼美林的。月娇站起,可刚一迈步又坐下,“我再想想。”
大人发愁,美林和可云俩丫头也在心烦,美林摇着芭蕉扇走来走去,嘴里嚷着“怎么这么热”。可云说:“你给我坐下来,心静自然凉,晃来晃去的晃得我心慌。”“就是静不下来,你心静还慌什么?”美林顶撞道。“静不下来有用吗?”可云抢白道,“又不能跟他们一块走。医学院也要迁到永庆去,可凡讲要搬的东西太多了,单人体标本就装了两卡车,学生们全在帮忙捆啊绑啊和装车,没人知道何时才能迁回。”“唉,谁能未卜先知就好了。”“这何必未卜先知,胜利了才能回来。”“喂,反正是暑假,我们也跟着去怎么样?”美林觉得自己想出好主意。可云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呀,想得太简单了,眼下车票、船票全很紧俏,即使到了永庆住在哪儿?一个小小的山城一下涌进这么多人住宿肯定紧张,人生地疏的,他们也帮不了。”美林被噎得哑了口,走到窗旁往下看说道:
“花花草草长得真好,以前你爷爷在时是这样,你爷爷没了照样长得好。”
“那当然了,花草无情,那懂得什么悲欢离合。不然古人也不会写出‘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不过花草宜人,也要有人呵护的。我爹常给它们松土拔草,浇淘米水,所以长得很好。唉,提花草干什么,它们哪知我们的心情,这暑假怎么过呢,这几天明理都不在家?”
“嗯,在学校帮忙收拾。振华也一样影子都不见,我们在这里唉声叹气,他们俩哪能知道,也许是我们自作多情。走,我们上电影院看看晚上有什么电影。”
“好。”可云站起来,俩人下楼,素兰说外面还很热,可云说马上就回来,便手拉手走了。素兰望着背影,心想日本囝来了后,女儿该往哪儿躲呢?
才八点多,日头就勤快地爬上天,张开大嘴开心笑着,大地即刻热了起来。月娇手遮阳看了看,她眼皮有点浮肿,昨晚思忖着美林的终身大事几乎彻夜未眠。她进屋把一家人的冬衣取了出来,穿在竹竿上“晒霉”,走进走出直忙了半个多小时,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她坐下歇息了一会儿后走了出去,她要上白家找二少奶。
当年月娇生下美林时曾提议过若身怀六甲的慧芬又生个儿子,就让美林认慧芬作干娘。慧芬点头同意,还说,在白家子弟中给美林挑一位女婿。当时应该是句玩笑语,可月娇却牢记在心。当慧芬又生下儿子振华后,月娇就有了一个梦想,后来小丽和南洋客成了一对,她觉得她的梦想也许有可能成为事实。所以她非常乐意美林上白家同振华相处,同慧芬亲热,她相信日久生情。当然她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她的意图,她想待振华大学毕业一两年后便能水到渠成了。可如今日本囝要来了,振华须跟着学校离开东洲,这一别十有八九她的梦想要化为泡影。为了闺女她决定孤注一掷,向二少奶提起当初说过的话,二少奶很疼美林,说不定她也有此念头,月娇满怀希望朝白家走去。
半个时辰后,慧芬送月娇出来。月娇双目发光,精神焕发,步履轻盈地回到家,眉目间是遮不住的喜悦。
“真的?”凤英不敢相信。
“嗯,我不能让我闺女也像我一样离不开饭店这个圈。”
“唉,娘知道你的委屈,美林嫁给振华算是替你了了心愿,这下不用发愁了。”
月娇问美林愿意不愿意,美林岂有不愿意的,且是乐意。可嘴里却说不知道。
“那是不愿意了,我告诉你干妈去。”
美林一把拽住月娇胳膊:“我哪有说不。”
“那是愿意了?”
美林脸红得像涂了胭脂似的,嗲声地扭着身子。月娇疼爱地看着闺女,美林渐渐变成小丽,若不是知道是二少奶促成了小丽跟南洋客的亲事,那梦想始终是梦想,月娇断然不敢开这个口。她很感激小丽,更感激慧芬。
晚上小鹏回来一听又惊讶又欢喜:“我闺女有福气,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闺女好比鲤鱼跳进龙门,二少奶、二少爷全是好人。你告诉美林,人须知恩图报,过门后可得好好孝顺公婆。”
而在白家,慧芬问正在给花浇水的小桃:“老爷子呢?”
“去后院了,刚才还在这看昙花。”
慧芬走进后院,看见公爹立在池旁望着,池中荷花除了少数几株已盛开,大多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犹如豆蔻年华般娇美,而公爹的满头白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剌眼。慧芬心里叹息公爹可怜,这把年纪本是儿孙绕膝颐养天年,可两位儿子全在异国他乡不思归,如今更是归不得,老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养儿有什么用,还不如养女犹得嫁比邻。
“爹,日头大,进屋吧。”慧芬柔声说。
“我还能看几回?”苍老的声音。
“能看好几百回,听振华的孩子叫一声太爷爷。”
白甫仁苦笑一声:“振华的行李打点吗?”
“打点齐了,我有一件大事要和爹商量,我们进屋说。”慧芬搀着公爹慢慢走了进去。
书房里,白老爷听了媳妇的想法后,低头喝茶良久沉吟不语。慧芬瞅着他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说:“爹,我知道您是嫌美林出身寒微,门第不配。现在是民国不讲究这些,要紧的是女孩子本身人品好。振华正是谈情说爱的年纪,到了永庆后万一自作主张娶了一位,那无论贵贱善恶,我们都得接受。而美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其性情其家人我们知根知底。美林很善良没一点心眼,她跟振华相处得很融洽,二人结为连理,虽不能说珠连壁合,但至少琴瑟和睦,就像小丽和文斌一样。娘在世时也很喜欢她,一声声爷爷奶奶叫得多甜。”
白甫仁扬头说:“喜欢她是一码事,娶为孙媳妇又是一码事。小丽虽是从欧阳家嫁出,但她的亲爹毕竟是读书人。而小鹏胸无半点墨水,同他结为姻亲,有辱白家颜面。再说你记不记得我同陈年伯曾有过口头婚约,怎么可以不守允诺呢?”
“爹,媳妇当然记得。”慧芬恭敬地说,“卢沟桥一开战,陈年伯全家都南迁了,这五六年音讯全无,也许陈年伯忘了口头之约。那姑娘比振华小四岁,说不定已另定亲事或已为人妻了。”
陈年伯是谁呢?振华五岁那一年的五月节前两天,白甫仁夫妇去了一位陈姓朋友家吃其孙女的周岁酒。这位陈姓朋友与白甫仁是同年进士,同慧娴母亲九婶的娘家还沾点亲。从陈家归来后 ,白甫仁对媳妇说,陈年伯的孙女好可爱,他跟陈年伯口头约定把小丫头许配给振华,慧芬“哦”一声没有言语。她想要成亲至少还等二十年,天晓得会怎么样,她没有放在心上。小丫头长大后,慧芬曾见过两三面,模样是不错,皮肤也白净,可嘴巴像贴了封条一样。白老爷说是稳重,慧芬却不喜欢,心里打定主意要拆了这口头婚约。这一回作出如此决定,一方面是跟美林有感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给陈家那位叫陈冰如的女孩子留有机会,而振华压根儿不知此事。
听了慧芬的言语后,白甫仁站起来踱着方步。半晌说:“你说的也有道理,陈家音讯全无。唉,国难当头……年轻人易冲动,万一娶了位不三不四的人……唉,也顾不得颜面了……”
见公爹有些松口,慧芬趁热打铁:“八字合过了,很相配,日后子孙满堂。我想让美林随振华一块去永庆,一来躲开日本囝,二来可以照顾振华。我想回东洲时,能给爹带回一个曾孙子。”
白甫仁看了媳妇一眼又踱起步,叹一声说:“就依你说的嘛,不过一礼拜后就办喜事太仓促了吗?”
公爹点了头,慧芬的心放回肚里:“没办法,振华十天后就要走了。近来结婚的人很多,有的人今天提亲,明天下聘礼,后天成亲,就为赶在日本囝来以前。”
“那快去准备吧,也不能太将就,毕竟是人生大事。唉,委屈了振华。”
公爹同意那就等于成了,慧芬欢喜地告诉振华,她以为儿子会喜出望外,振华却是很惊讶:“什么?结婚,不要,我才刚毕业。”
“你不喜欢美林?妈觉得你们俩彼此相爱。”
“没这回事,我当她是妹妹,压根没想什么结婚。”
“那就是有好感了。本来也没想让你这么快结婚,可日本囝要来了,美林她娘担心女孩子家的安全。你知道妈喜欢美林,也有想让她当媳妇的念头,原打算过一两年再让你们成亲。现在情况变了,日本囝逼的,只能仓促行事。再说你一人去永庆,妈也不放心,成亲后美林就可作为家属跟着去,在生活上可以照顾你。”
振华摇头:“我不。”
慧芬急了抬出公爹:“这也是你爷爷的意思,你们哥仨中爷爷最疼你,他已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希望能在有生之年见到孙媳妇,百善孝为先。”
振华沉默了,紧抿着嘴。慧芬转了转眼珠子又说:“知道你忙,一切不用你操心,你只要等着当新郎官就行了。”
振华低头咕哝一句:“别人会指指点点,什么状况还有心思结婚。”
“没人说闲话,大家都会理解的。你没发现最近常遇到迎亲队伍吗?学校老师中都没人婚嫁?”
母亲这样一问,振华记起前几天系主任拿了一包糖果请大伙儿吃,说是儿子结婚的喜糖。一老师告诉他系主任的儿子是学建筑的,有才华又留过洋,未来媳妇是一中学老师。当父亲的望子成龙要儿子先立业后成家,三十岁以前专心事业,女方也支持这一想法。可如今由于日本人要来了,亲家逼着结婚故才办了喜事。“看来母亲所言是事实。”振华暗忖着。
儿子不吭声,可也没点头。慧芬真没料到儿子的反应跟她的预想大相径庭,如今欲罢不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耐着性子继续开导:“美林正欢欢喜喜等着做新娘,你不同意她会多难过,女孩子家脸皮薄,她又好强,万一干出什么傻事就糟了。”
“美林是误会了,我真的没那个意思,只把她当妹妹,我对她解释去。”
“解释什么?她对你的情意妈都看得出来,你解释反而伤了她的心。无论容貌、学识她配得上你,你对她也有好感,这一点你不否认吗?还有婚后也会产生感情的,美林是位好女孩,会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你到哪儿她会跟到那儿,不像妈和爸不在一块。”
听母亲提起父亲,振华顺着竿子说:“要结婚也须等爸回来。”
“那不是要到日本囝败了时候。前年美国对日本宣战,你爷爷以为有了美国相助,打败日本指日可待,待来待去反而是日本囝要来了。你爷爷身体不好,趁他健在把婚结了,对老人家是个安慰。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妈也是为你着想的。”慧芬谆谆劝告着。
“妈,事情太突然了,让我再想一想。”
“行,你再想一想,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妈相信你不会让妈失望的。”慧芬摇着绢扇下楼去。她心里有点内疚,娶美林与其说是为了振华倒不如说是为了她自己,万一振华娶回来的媳妇不合她心意咋办,而美林会跟她一条心的。
事情实在太意外了,令人措手不及。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振华觉得他跟美林不合适,该怎么办呢,他感到脑瓜有点木。他下楼走进后院坐在凳上睁大双眼看着他熟悉的院子:月色朦胧,池塘、荷花、桂花树、方竹、金鱼缸一切如旧,清风拂过,竹叶沙沙,闻到荷叶淡淡的清香。天空中挂着半个月亮,他好久没望过月亮了,他觉得半个月亮更能给人以无尽的遐想。记得儿时全家都在后院纳凉,奶奶和妈妈唠嗑着;爷爷看着线装书,看到满意处便摇头晃脑低吟起来;大哥和二哥在对弈,常为一个子而争执;他忙着搭积木。他有好几盒积木,全是父亲从上海带回来的。有时他追逐着萤火虫,把它们放到小玻璃瓶中。那时浑然不知那就是温馨,那就是幸福,眼下物是人非,独自坐在冷清的后院才体会到了。唉,想这些干什么,怎样才能摆脱婚事呢?瞧,星光灿烂,银河那样抢眼,相比之下月亮显得很孤单,好象是画家随意点上一笔,自己若能像嫦娥一样飞上蓝天躲进月亮就好啰。时间不知不觉流逝,振华还是理不出头绪。他心里呐喊“我该怎么办呢,老天爷,请帮帮我。”振华是对美林有好感,确切而言是被她所感动。她织的围巾,她的歌声,她的眼神无一不表达了对他的情意,他心里怎能不清楚。但他也清楚他心里没有美林想要的那种情感,要共结连理好像缺了什么,可缺了什么呢,他又说不出来。他没有一点想结婚的欲望,他刚刚毕业才二十一岁,还想享受单身汉的快活。不,他不想结婚,至少现在不。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不能任人摆布,这是一辈子大事,不能摁着牛头强吃草。振华站起来往院门走去,走着走着,脚步犹豫了,“我是否太自私了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呢?”他扪心自问。他脑海里浮现出美林欲绝的面孔,爷爷蹒跚的步履,母亲眼角的鱼尾纹,他深吸一口转过身子。这一年多来由于担心菲律宾的家人,爷爷更苍老了,母亲也削瘦了不少,头上有了白发。自己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却又要离他们而去,不能在身旁照顾他们,难道还要给他们添堵?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振华的脑海中七上八下思忖着,时而停足,时而低眉。良久,他对天大吼一声“啊——”
美林咬着耳朵嘀咕着,其实房里并无他人。可云叫了起来:“真的?”她拉住美林的双手,“美林,我替你高兴,这下你可以家属的名义随振华去永庆了。”
“我娘我干妈是这样说。”美林笑盈盈地点着头,“一想过几天就要结婚我好紧张,心里卜通卜通地跳。”美林毫不害羞地说,“我娘讲,这几天不能见振华,我很想知道他是乐意或是不乐意,他并没向我求婚,是我干妈作的主。”
“这还用说,跟你一样乐得合不拢嘴。你想的话我们找个理由看他去。”
“是你自己想见明理嘛。我娘说这是习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还是忍一忍,万一不吉利那不糟了。喂,我要你当我的伴娘。”
“伴郎是谁?”
“自然是明理了,高兴了吗?”
“伴娘要穿什么衣服呢?”
“去年娴姨结婚不也是你当伴娘,你穿及踝的白色纱裙也很漂亮。”
“我是要配合你的,你打算穿什么款式婚纱?”
“当然要既漂亮又大方,你陪我去雅兰照相馆挑一件。”
“好,我陪你去。”
“大热天的又上哪儿,会中暑的。”在厨房里喝着汤药的素兰探出头,冲着可云身后喊道。
“就回来。”
“整天粘在一块。”素云嘟囔一句。
从相馆出来,美林一脸春风,但很快发现可云闷闷地随她走着。美林勾往可云的胳膊直挚地说:“对不住了,明理明年才毕业,你放心,我会看紧他,不让其他女孩子有可乘之机。”
可云叹一声:“咳,不知他怎么想的,嘻皮笑脸从没说过一句正经的话。”
“振华也一样,从没表白过一句。小说写什么单膝跪地献上一束红玫瑰,多么浪漫,我看全是作者虚构想像的,他们俩是一对难兄难弟。不过,不会花言巧语也有好处,说明俩人实在,我娘讲这样的男人才靠得住。”可云点点头。“我告诉你,”美林压低嗓门,“我真的很爱他,我要给他做饭、洗衣、还有”美林耳语一句“生孩子。”可云用手肘撞了一下,“你疯啦,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这话只能放在肚里不能对人说的。”
美林一笑:“我只对你说,我们俩可是最亲最亲的姐妹。”可云友爱地又撞一下,“傻丫头。”二人正笑着,忽然一个霹雳吓了她俩一跳,美林叫道:“哎呀,要下雨了,快走。”可云抬头一望,可不是嘛,火辣辣的太阳没了踪影,乌云在头顶翻滚。一阵狂风,树叶飞舞。“哗”又一道闪电凌空劈下,远处传来低沉的闷雷声,大雨眼看就要落下,行人有的疾走如飞,有的一溜小跑。“咱们也跑吧。”俩人撒腿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