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巴叶亭跑了一阵，往后一看，也没见到有人追来，便停下脚步，在林子里四处张望。这时，他听到山岭下方似是响起了几声哐当哐当的锣钹敲击声，接着又是一阵悠扬的管弦唢呐之声。
“难道是谁家在大张旗鼓地操办喜事？”巴叶亭走到一个高处，往山下望去。苍苍郁郁的山林中，似乎出现了几家屋舍的檐角，但光线太过灰暗，他只听得到声音，却看不见一个人影。他踮着脚尖，正疑惑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么一个荒凉的深山里，却见身边的草丛中钻出一个老者来。那老者伸出手臂，抓住了他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说：“亭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大喜之日，新娘子的花轿已经到了，你这个新郎官倒跑得没影没踪，真是胡闹！”巴叶亭细看那老者，见他鬓发微白，眼角堆起皱纹，脸上微露责备之意，却正是他的生身父亲巴老爷。
巴叶亭见到了亲人，心中便不怎么慌乱，他问道：“爹，您怎么来了？您知道我们这是在哪座山上吗？”巴老爷喘了几口气，道：“你个傻小子，真是越来越犯浑了！这里明明是你从小玩到大的桐木村，你怎么连自己的家乡都不认识了？”巴叶亭再往山下一看，发觉那山下树林的位置似乎稍稍有了变化，那几间房屋也变成了他自家屋宅的模样。这些变化过后，这个本让他感到全然陌生的地方，果然便是他的家乡桐木村。
巴老爷拉起巴叶亭的手臂，说道：“别再磨蹭了，赶紧跟我下山，你那快过门的媳妇恐怕已经在埋怨我们礼数不周了。”两人沿着山道往下走。巴叶亭道：“爹，我到潭州闯荡才几个月，你忙着给我找了谁家的姑娘做媳妇啊？”巴老爷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嗔怒道：“才一会儿工夫不见，你小子是中了邪吗？我跟你说，自从你从欧阳师傅那里学艺出师，便一直在家里务农，你哪里去过什么潭州？就是看你年纪慢慢大了，我和你娘才忙着给你张罗婚事的。”巴叶亭听了，心里像是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但还是乖乖地跟着巴老爷，抬足往山下的村庄行走。
过了一会儿，巴叶亭又问道：“爹，我要娶的那位姑娘，是我认识的人吗？”巴老爷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岂止是认识？那一天，你突然回家跟我说，你喜欢上了镇集里的一位姑娘。自从你见了她的面，当真是日夜惦记，魂牵梦绕。你几次跑来求我上她家提亲，如今大费周章，终于遂了你的心愿，哪知到了快要拜堂的时候，你却倏然不见了，害得我一通好找……”
说话之间，两人踏着枯黄的野草，拨开密集的荆丛，转上了一条小径。再往下走了一阵，已奔行到了巴家的屋宅面前。红日快要落山，屋檐下挂着几个大红灯笼，门口处正停着一顶扎着彩缎的花轿，到处都站满了村子里的乡邻。几个奏乐的坐在墙边，见到巴叶亭后，又忙着拿起乐器，咚咚锵锵地敲个不停。
巴叶亭走进屋中，果然见厅堂之中立着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她身上穿着一件鲜红的绣袍，头上蒙了一块由彩色丝线织成的红盖头，由一位老妈子牵扶着，面向墙壁当中张贴的大红喜字静静等待。巴叶亭大感歉意，他连声向众人说着抱歉，快步走到偏房，也换上了一套光鲜的红袍彩服，胸前挂着一个大红的纸花，走到了新娘子身边。此时巴老爷和巴大娘都坐在了堂前的木椅上，巴叶亭牵着新娘子的手，走到长辈面前，行了拜堂之礼。
行礼后，巴叶亭与新娘子肩并着肩，在村人的欢笑声中，簇拥着走进了洞房。那房子门口贴着一副喜联，屋中已亮着大红的花烛。巴叶亭将新娘子扶到了床榻上，揭开了她的红盖头。但见这新娘子画着弯弯的柳叶眉，点着红艳艳的樱唇，俏脸上也扑了一层淡红色的粉妆，睁开水灵灵的秀目，正深情款款地凝视着他。这女子巴叶亭果然早已见过，却正是他师兄上官端的结发妻子易莺。
费力娶来的新娘子竟然会是自己的嫂子，巴叶亭心里打了一个突，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嗫嚅着嘴唇问：“你……你是易莺吗？”那新娘子恍若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仍是害羞地坐在床沿，一脸欣喜地向他眨着眼睛。
“难道会是易莺的双胞胎姐妹？”巴叶亭半蹲在新娘子面前，细细端详着她的面容，仿佛在甄别一件珍贵的玉器是否属于赝品。便在这时，他听到屋外有个声音在大声叫嚷：“巴师弟，我刚才回家，不见了你嫂子。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正是上官端来了。巴叶亭心知大事不妙，连忙拣起床上的红盖头，要蒙在这新娘子的脸上。可门口处“砰”地一响，洞房的正门被人一脚踢开，上官端双手各握着一个金灿灿的梅花铜锤，脸上满是凶戾之气地闯了进来。
此时巴叶亭的红盖头还来不及盖在新娘子脸上，上官端抬眼往绣床这边一瞧，勃然变色，挥动铜锤，怒气冲冲地吼叫道：“我打死你这个掳劫嫂子的畜生！”巴叶亭惶急地摆着手，道：“师兄，你冷静一下，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听我解释啊……”
他往后退了几步，极力地想要说明自己的清白，可脚下陡然出现了一根擀面杖，巴叶亭猝不及防，一脚绊倒，就此天旋地转，山崩浪涌。他腿脚一登抖，全身像是被闪电击中，筋骨酥麻。睁开两眼后，他见屋外已是大亮，白色的光束像是利箭一样从窗户照射进来，街巷里有人在大声叫喊：“包子，刚出笼的热包子！”
他一觉惊醒，眼见日光白花花的刺眼，所做的梦也一下子忘记了大半。起床洗漱后，他心知昨夜取来的纸笺干系重大，不论侯方所记的内容是真是假，都会给自己带来无穷的祸端。当下他关好门窗，跳上房梁，将那团油布从瓦缝中取出，又从屋角搬出过冬取暖用的火盆，将那一叠素纸丢在火盆中，点燃纸角，看着它们在明艳的火光下挣扎着焕发出最后的异彩，继而变成一抹乌黑黯淡的灰烬。他到街上买了两个烧饼，骑马赶往军营报到。
进到营中，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忽有一骑军马慌慌张张地冲进左路军的营地。那名军士跳下马来，向上官端报告：“属下刚从飞鹞营得到消息，今早侯长史带着刘营长骑马巡视潭州城，路过一个山坡，侯长史忽然从马背上摔落下来，头部撞上了道路旁的一块大青石，血流不止。刘营长急命随从将侯长史送往城中的医馆，可惜侯长史伤势太过严重，已在前往医馆的路上撒手而去。”这名军士口中的刘营长，便是如今身为上官端下属的飞鹞营营长刘洪宗。
上官端听过汇报，脸上现出悲痛的神色，跌足长叹道：“我泱泱南楚，今日又失一良才矣！”他身为左路军兵马指挥使，与袁成涛是直属的上下级关系，袁成涛的军师出了事，按照礼数，他也应该前去吊唁。上官端叫上巴叶亭，两人骑了营中的军马，赶到潭州城，在街上买了纸钱和香烛，来到了侯方的家。
那侯府突然遭逢这等不臆之灾，虽然府中的林木纵横交错，却依然遮掩不住屋中悲悲切切的哭声。他二人走进侯府，见仆人们正在屋外挂起灵幡纸帐，厅上已设下了一个灵堂，侯方的亲眷正披戴着白布麻衣，跪倒在地，显出一派凄凉哀恸的气氛。
当先一名头缠白布的妇人哭得很是伤心，似乎正是侯方的妻子。她向闻讯而来的姨婶哽咽道：“昨晚他一个人在书房夜读，没有回寝房来。早晨临出门时，我见他脸色苍白，举手投足间都不太对劲，劝说他赶紧去找个大夫诊断一下。他却说昨晚熬夜读书，忘了将窗户关好，可能是冷风吹进来后，让身体受了凉。他让我泡了一杯温茶，喝下后便匆匆走了。哪知他出去没多久，我就听到了他的噩耗！”
因侯方是跌下马来将头骨撞破，进而脑浆外流而亡。众人又听说了侯方妻子的言语，便都以为侯方是昨晚受了风寒，导致身体不适，患了腹泻等急症。他强行拖着生病的身体巡城，不想病情突发，他一时不慎，没有握紧缰绳，这才无端地丢掉了性命。何况那铁钩的毒伤，在人的表层肌肤尚未形成明显的瘀肿伤痕，侯方的亲朋好友中也没有扁鹊般的圣手神医，自然也就没有人留意到侯方的死因中另含蹊跷。
上官端和巴叶亭跟随着其他的宾客，在侯方的灵位面前祭拜。不多时，从院外运进来一口漆黑的上等棺木，几名长工将侯方的尸身抬起，放到了棺木中，并将棺材板盖了上去。侯家又请来了一位带着法器的黄袍老道，在灵堂前摇晃着铃铛作法，告慰亡灵。那老道哼哼唱唱的，这场法事也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按照侯家的长辈所言，他们会将侯方的棺木摆在屋中停放一日，次日就要选一个风水宝地，将死去的侯方隆重地入土安葬。
当上官端与一位来到侯府的高官攀谈时，巴叶亭知趣地退到一边。他站在一座假山旁，看到两位婢女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其中一人说道：“夫人平日很早起床，今天却一反常态，老半天起不来。我到房中时，见夫人还是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我摇着她的手臂，晃了一阵才把她叫醒。她醒来时，还说头有点疼。小翠，难道夫人昨晚喝过酒吗？”
那叫小翠的婢女说道：“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昨晚夫人并没有喝酒。你说夫人早上醒不过来，我也发现了一件怪事。刚才我到夫人的寝房去，发现屋中的木柜像是有外人翻动的痕迹。不会是昨晚有小偷对夫人使了坏，偷走了寝房中的什么东西吧？”先前的那名婢女道：“老爷出了事，夫人正是伤心之时，我们先不要打扰她，还是赶紧到夫人的寝房查个明白！”这两人边说边走，拐了一个弯，进入一扇石门后便不见了身影。
巴叶亭暗想：“从这两名婢女的对话来看，似乎当我对侯方使用迷香的时候，也有人对侯夫人使用了迷香。我昨晚进出侯府，滞留了许久，却并没有撞见这个神秘人。他会是谁？我的行踪会不会已经被他察觉？”
正烦恼着，上官端走了过来。两人骑上马儿，上官端忽然压低声音道：“昨晚你在侯方的书房，可曾发现什么机密要文？”巴叶亭虽想到了那些被他烧毁的书信，却装出茫然无知的样子，道：“我只是看到侯方在翻看一些古文书籍，他倒是写了些读书笔记，机密要文什么的，我却并没有见到。”上官端听了，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是喜是悲。巴叶亭自知多说无益，不再接下话茬，两人就这样沉默无言地回到了军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