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的判决在第二次开庭就宣判了，因受贿罪和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由于涉案金额巨大被判处无期徒刑，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我知道张律师已经尽力了。面对如此确凿的证据和当事人自己的供词，就是再高明的律师也只能是望洋欣叹。行为人的过往表现和悔罪态度终究不会是救命的稻草。而堂哥的案件也同步审理结束，被判以十年有期徒刑。大伯和婶婶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仍然坚持上诉。我没有劝阻他们，也许这样可以多一点的时间让他们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们那个优秀的儿子现在已是阶下囚。
爸爸被押往闸北监狱服刑。我第一时间赶到了闸北监狱探监。进入高高的铁丝网缠绕的高墙，上缴了手机，做了登记，我终于在会见室和我爸面对面地坐了下来。刷着标语的墙壁，面无表情的看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身处何处。灰色的囚犯服让他看上去很没精神。
“你来啦。”他似乎有种把这里当成归属的意思，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二十年后，当他能迈出监狱的时候已经是古稀老人了。我希望能有这么一天。
“你在里面没吃苦吧？”
“没有。”
对于这句话我是不相信的。“装”对于老爸这样年纪的人已经不是难事。
“饭还吃的习惯吗？你胃不是很好。”之前我还真的从来没有像这样关心过他。
“身体还可以。我又恢复了锻炼的习惯了。”
“那就好。”
“你妈，你联系了吗？”
“我还没找到她。”
他沉默了一会儿，“别找了。等过段时间，她也平静了，自然就找到了。”
“你早知道是妈妈举报了你？对不对？”
“猜的。有些事情，那个女人把她逼得太急了，我也没有站在她一边，还拿走所有的钱。她恨我。”
“那你恨她吗？”
“谈不上。”
“爸，我还是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干损害国家利益的事情。你和我说过，你对这个国家付出过，所以比我们更爱的呀。”
他默不作声。
“为什么要受贿。你不是个贪财的人呀。”
“你在治安大队，没有收到过商户送的红包？”
现在换我无言以对。在这样的场合下，我说同事都收下了所以我收下了，区区几百块钱够不上受贿统统都是无力的狡辩。面对钱，谁都不是圣人。
“那我们下面想办法办保外就医吧。”
“不用了。又是个花钱找人的恶循环。我已经走到这步了，也害你堂哥走到这步，不要让更多的人走进来。”说完这句话，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会拉上哥的？现在大伯都急的中风了，你知道吗？”
他吃惊地抬起头，张着嘴看着我，又默默地低了下去。爸爸哭了，而且哭出了声音。一种哽咽，无法放声大哭的哽咽。我从来没见过他哭。我原本以为像他他这样见过生死，如此胆大的人眼睛里是没有眼泪的。他曾经在血与火的战争中是位英雄，保全了身体。但是在和平的战场上却丢失了灵魂，和童叔一样。他和他的伙伴们没有一个全身而退。
我只能默默地陪着他，这是一种无力地陪伴。
狱警提醒我们会客时间到了，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辞了吧，工作。”
我愣了，立在那里。我没有想到他会对我说这个。他转身就走了。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
回到了局里，同事们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该见面问好的还是见面问好，该见面点头的还是见面点头。也许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该议论的都已经议论完了。什么老爸的情人，老妈的实名举报信，婚约的取消，这些桥段估计就像被反复咀嚼到像没了味道的口香糖。说实话，我现在也不在意他们了，我的精神已经虚脱到没有精力去在意周遭的这些人。
我来到局长办公室，但是交上去的并不是辞职信而是请调申请。我请求调到基层派出所。我本来就不是老严说的那种要去站的更高，做更大的事的人。现在更没可能是了。我也不敢说自己要去做一个平凡而伟大的警察，在最基层奉献自己。我只想换一个环境。在那里管好一个辖区，让那里的人觉得，警察真的可以帮到他们。这个社会就是由每个家庭，每一片辖区组成的。如果我能保证一片辖区的安全，让辖区里需要帮助的人得到帮助，那是我所能做的。也是我想要做的工作。
想想自己的位置怎么也算是个闲差，这样的请调应该很快就会批下来。但是几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音信。我就行尸走肉般的活着。期间SKY专程来看过我。
“这边有个会，正好顺便来看看你。”他把商务行李包搁在我凌乱不堪的鞋架上。
“我知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我还没问呢，你就答了。你爸爸的事情，我看到相关的报道了。家庭发生一些变故也是正常的，你要向前看……”他停顿后又说“我们后面再找个律师看看呢。”“哦，法律，你专业的，我外行。”“你要不要换个工作，换一个环境，或者换一个城市？”“要不我们去打打球，出一身汗？”他一个人断断续续，续续断断地在那里说着自己觉得能够开导我的话。我第一次看到 SKY无能为力的表情。是的，就是无能为力的表情。
谁能和我感同身受呢？我找不到自己要继续当警察的理由，甚至找不到继续活着的理由。在一个失眠的夜晚，我想知道子弹穿过心脏的时候，是炙热的还是冰冷的？我想知道血从破裂的血管溢出，沿着掌纹流淌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从楼顶的纵身一跃会不会在那短暂的瞬间找到飞翔的快感……如果我死了，妈妈会不会后悔，或者她早就已经后悔了。现在的我已经成为了小蕊的那一个瞬间了吗？莎莎的生命里，我到底重不重要？……
当清晨的光线射入窗帘缝隙的时候，我还是僵硬地躺在床上纹丝未动。我既没有拿刀割断自己的动脉，也没有放煤气，更没有跑到顶楼终身一跃。我只是不太清楚自己是否睡过。就这样，拖着僵尸般的身体，我又去按时上班了。我路过每天必经的那个小小的广场。奇怪的是，今天的广场有点过于安静，没了热闹的音乐和欢乐地跳着广场舞的大妈。广场的一角倒是围着一圈人。这样的热闹我是无心观看的。但是当黄色的警示带跃入眼帘的时候，我的职业敏感让我不得不一探究竟。我凑上前去，看见满地的玻璃碎屑和变了形、散了架的塑钢窗。抬头一看，整个正对广场的公寓二楼都只剩下框架。钢筋和混凝土的石块狰狞地暴露在楼体中。一床棉被突兀地耷拉在人行道上的两根电线之间，在风中摇摇欲坠。
“一个单身的男的放煤气自杀。被救护车拉走了，估计也是死了。”一个大妈一边用跳舞的大扇子扇着风一边和另外一个拎着超市购物袋的大妈说。
“怪不得呢。我四点多钟的时候听到外面有一声闷响。我还以为是打雷了呢。”
“年纪轻轻的。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不会是最近股市不好吧？”一个大妈神叨叨地说。
“可能哦。我家老公最近输了不少。这两天在家喝闷酒呢。”
“搞不好就是。”
“人就是从那个窗口飞出来的。你看——你看——”大妈用手指着一扇无法辨认的窗户。
“哦！”
两个大妈已经为事件做了“现场勘察”和“案情推理”。听了之后，我从心底里佩服是这个自杀的家伙，真有种。我也就是想想，真要是自杀，应该是下不去手的。同时，心里还有种说不出的庆幸。我突然就理解了鲁迅笔下的那些看杀头的看客们。当自己在物质上没有任何财产，精神上也贫瘠到一无所有的时候，看到别人的死或许会在自己的心里升起一丝最后的喜悦——至少我还活着。
走到办公室以后，我就写好了辞职信。我真的觉得自己像死过一次一样，要去重新过我的人生。局里没有任何的挽留。在去市局人事处办理手续的时候，我正巧遇到了来办理退休的老严。他拖着我站在办公大楼的花园里，聊了一会儿。
“真不打算干啦？”老严问我。
“嗯，不干了。”我没有提之前他托我办的事。现在再来提，对于我简直就是个笑话。
“哎！我们的队伍里又少了一个小警察。”
“你也退了？那我们队伍里又少了个老警察。”真庆幸，我还能开的出玩笑。
“我算是有惊无险，顺利到点。你的路还长，有什么打算？”
“没有什么打算。只要不干公职，干什么都行。”
“我打算去一家民间的法律援助中心帮忙。完全是义务的，再发挥一点余热。”
“嗯！真好！”那时，我对他的去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随声附和。
“你知道一年我们市处理案件多少例吗？平均每个警员要处理多少例吗？”
“以前的年终汇报上好像有提到。没太注意。”
“八十多万例，全市警察才六千多人。所以这个社会光靠警察怎么行。基层警力的薄弱，你也是知道的。大家都知法，守法，懂法，社会才能有希望吧。所以，我现在打算去法律援助中心。不指望一口吃成个大胖子，从一点一滴做起吧。对于我这个年纪有点晚，但是对于你们，对于我孙子都不算晚。你要是愿意，我随时欢迎你来看看。”我有时候觉得老严也是个很天真的人，或者说返璞归真了。
“嗯，行。你电话我有。”急于办完手续的我并无心和他多谈。可是我急什么呢？我已经是个没有什么事可干的人啦。
走出警局大门的那一刻，我没敢回头，我知道自己是回不了头的。前途未卜，却宛如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