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酉时许,天际飘了许久的雪才算真正停歇了下来。
晚间龙泽亭有宴饮,宫中诸妃少不得又是一番春秋比色,明溪的神情分外专注,细细地为南泱绾发,她坐在梳妆镜前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定定地望着镜子出神。
“娘娘,”明溪将金步摇斜斜地簪上她的发髻,缀上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低低笑道,“奴婢许久未曾为您梳过朝阳五凤髻了,手有些生,你瞧瞧成么?”
南泱哦了一声,淡淡道,“你觉着好就好。”
见她反应这样淡漠,明溪便察觉了几分不对劲,微微凝眉,心头略微思量了一番,试探道,“娘娘还在烦心江璃蓉的事么?”
南泱唇角浮起一个浅笑,侧眸望向明溪,淡淡笑道,“本宫身边的人,若论妥帖知心,再无人能与你明溪同日而语,只是这一回,你却没能说对。”
明溪亦是笑,柔声道,“是奴婢愚钝了。奴婢只是觉着,眼下除了江氏,着实也想不出其它事能使娘娘忧心了。”
南泱闻言却没再说话,眸子微动便垂下了眼帘。
是她的错觉么?今日御花园中,席北舟面上虽淡漠如斯,但她总是觉得,那人看自己的眼神有几分不寻常。
难道……这个定昭王爷对前皇后,还有未了的余情?
明溪见她不说话,也不催促,只耐心地等着,南泱沉吟了良久,半晌才抬眸望向明溪,沉声问道,“明溪,你过去曾说过席北舟同我有过一段往事,那你可晓得,如今他王府上可有夫人或嫔妾?”
“娘娘怎么忽然问起这桩事?”明溪有几分疑惑,思量了半晌又答,“若是奴婢没有记错,席王爷现今尚未婚配,至于府上有没有嫔妾,就不得而知了。”
南泱的眸色仍是有几分晦暗,低声道,“皇上多疑,始终疑心着本宫同定昭王间有所瓜葛,我觉得,今日御花园中,皇上对我那样亲昵,是为了试探席王爷。”
明溪一惊,“若真如娘娘所言,那就不好了。”
她颔首,叹道,“这个节骨眼儿上,江璃蓉复位在即,绝不能让她逮着任何机会咬上来,她如今恨我早已入骨,若是教她拿这桩事摆一道,可不是闹着玩儿。”
“……”明溪定定望着她,“那娘娘心中,可有对策了?”
南泱杏眸微微眯起,声音低沉微凉,“皇上既然疑心,那我便消了他的疑心。”
明溪仍旧不解,摇摇头,“奴婢不明白。”
“……”她莞尔一笑,“明溪,你贯是个‘百事通’,前朝后宫之事没有哪件你不晓得,我问你,当今朝中可有哪位名门的千金到了适婚的年岁,且还未许人家的?”
明溪一阵细细地思索,少顷便开口,为难道,“娘娘,这您可问倒奴婢了,奴婢在宫中多年,若是那些个大事还好,奴婢尚且能对您说个一二,至于哪家小姐还未结亲,可就真的不知道了。”
南泱嗒嗒,有几分懊恼,明溪又问,“娘娘您问这个做什么?”
“席王爷早已过了适婚之龄,我有意在今日的接风宴上对皇上提上几句,让皇上给他指门婚事,如此一来,兴许能让皇上打消疑虑。”她道。
闻言,明溪又是一阵思量,忽地灵光一闪,拍手呼道,“奴婢这会儿倒是记起一个人来!”
南泱侧眸望她,“是谁?”
明溪微微笑道,“娘娘您失了记忆自然记不得,夫人的兄长,也就是您的舅舅曹大人官拜从一品九门提督,府上的三小姐是嫡出的幺女,算着年岁,应是十六七的年纪,还未许配人家。”
她心头一喜,笑道,“若是自己人,就更好了,我今夜便去同皇上说道,请他为我的堂妹和定昭王爷赐婚。”
两人正说着话儿,一个宫娥却迈着碎步进了寝殿,屈膝恭敬道,“娘娘,江公公求见。”
南泱眼中神色微微一滞,面上却没得什么表情,淡淡道,“请他进来。”
“是。”宫娥复又恭敬地退了出去。
俄而,便有一位头戴高帽身着墨青绣袍的内监提步迈了进来,面上含着一丝微笑,拂子一横便朝南泱福身道,“奴才参见淑妃娘娘,娘娘万福。”
南泱扶了明溪的手从杌子上缓缓起身,唇角挂着个淡笑,虚虚朝他扶了扶,道,“公公不必多礼,平身吧。”说着便坐上了贵妃榻。
“奴才谢娘娘恩典。”江路德这才又直起身子。
南泱从明溪手里接过青瓷茶盅呷了一口,不着痕迹地朝江路德望了望,笑道,“不知公公来兰陵宫,是有何事?”
江路德面上揣着笑,身子微微弓着,恭敬回道,“回娘娘的话,奴才遵皇上旨意,特来晓谕六宫,复江答应‘黎妃’之位。”
此言落地,明溪的眼中略过一丝异样,侧眸望南泱,却见她面容仍旧漠然,将茶盅徐徐递给明溪,微笑道,“本宫知道了,有劳公公。”
“奴才告退。”江路德又朝她见了个礼,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那人前脚刚一走,明溪容色当即大变,愤愤不平道,“早便料到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南泱的神情却仍是淡淡的,“来便来了吧,既来之则安之,只要皇上的心还在本宫身上,黎妃就翻不了天。”
宫中四处都是积雪,绣履覆上去便能将枯枝踩得呲呲作响,人行过处便留下浅浅深深的几行鞋印,蜿蜿蜒蜒一路绵延到寒波湖。
天将将暗下来,龙泽亭的大殿之中却已经坐了许多人,南泱扶了明溪的手款款入殿,行至殿中央处便虚虚一福身,朝上座的男子柔声道,“臣妾参见皇上。”
皇帝一袭玄色绣龙的礼袍,面容被旒珠层层掩盖,薄唇微微开合道出一句话,“你有身孕,不宜久站,入座吧。”
那人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清寒,嗓音却似乎又夹杂笑意,可见心情大好。南泱含笑颔首,接着便有朝臣嫔妃起身朝她见礼,“淑妃娘娘万福。”
她微笑以应,复又行至花梨椅前,明溪手上一动便替她解下了妆缎狐肷褶子大氅,方才徐徐坐了下去,此时便又闻见殿外江路德的声音高亢传入——
“黎妃娘娘到——”
宫中众嫔妃的面色闻言俱是一变,探目望去,只见殿门口进来了一个妙人,头梳涵烟芙蓉髻,斜插镶嵌珍珠的碧玉步摇,身上披着织锦镶毛斗篷,一双细长凤眼,两弯柳叶眉,身量苗条,体态端庄,粉面含春威不露,盛装锦绣,美不胜收。
南泱的眸子微微掩下,端起热茶抿了一口。
江璃蓉在月琳的搀扶下翩翩入殿,朝皇帝恭恭敬敬地福身,朱唇微启,声音柔媚却不失端庄,“臣妾参见皇上,皇上圣安。”
“平身吧,”万皓冉垂眸望着殿中的美人,又道,“朕有段日子未曾见你了,你怎么清瘦了不少。”
黎妃闻言,盈盈一双美目里头便含了三分泪意,楚楚可怜,道,“臣妾心中思念着皇上,消瘦些是必然。”语调又多了几份委屈,“如今臣妾陋颜,怕是入不得皇上的眼了。”
“成日就知道胡思乱想。”万皓冉淡淡道,指了指南泱身旁的位子,到,“入座吧。”
江璃蓉微微福身,“谢皇上。”说罢便提步行至了南泱身旁,月琳上前替她解下斗篷,又将手炉恭恭敬敬地递给她,江璃蓉复又缓缓地坐了下去。
“淑妃姐姐,好久不见啊。”她细长的眼儿微动,望向南泱,扯了扯嘴角,眉目间尽是一派嘲讽,“本宫听闻娘娘腹中有了好消息,原想去贺喜姐姐来着,谁知近日身子不佳,还望淑妃娘娘不要介怀。”
“黎妃妹妹言重了。”南泱亦是含笑望着她,淡淡道,“咱们都是自家姐妹,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本宫瞧着妹妹确是清瘦了不少,赶明儿本宫着人给妹妹送些雪参灵芝过去,反正留在兰陵宫,本宫一个人也用不完。”
江璃蓉勾了勾唇,冷笑道,“姐姐的好意,妹妹心领了,只是那些个玩意儿都是皇上赏给姐姐的,姐姐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南泱动了动正要说话,皇帝低沉的声音却响起了。
“江大人,此番大败北狄,令郎功不可没,”说罢微顿,万皓冉含笑望向江河源身旁的青年男子,举了举手中酒樽,白玉扳指在通明的烛火下闪着点点光泽,沉声笑道,“江城,朕敬你一杯。”
江城闻言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举起手中的酒樽,道,“常言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为国尽忠,为圣上尽忠,本是分内之事——”说着便高举手中酒樽,“应是臣敬皇上,臣先干为敬!”说罢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万皓冉朗声一笑,“江大将军果然是豪爽之人,朕也干了!”
南泱默默垂眸,又听他低低一笑,沉声道,“定昭王此番又立大功,你想要什么恩赐,尽管说出来,但凡朕有,朕一定赏你。”
席北舟闻言微微抬首,朝皇帝抱拳回道,“回皇上,臣不要赏赐。”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皆是一静,众人面面相觑,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从来没有哪个人敢给赏赐还不要的,这不是驳皇上的面子么。
殿中的温度骤然低了几分,万皓冉的眸色忽地一暗,气氛瞬间便僵了起来,南泱觎着皇帝的面色,见他薄唇微微抿起,是有几分恼意了,当下便轻声笑道,“皇上,臣妾倒有个主意。”
群臣嫔妃的目光便汇了过来,皇帝淡淡睨着她,“什么主意?”
南泱笑道,“回皇上,定昭王爷至今尚未娶妻,皇上既要恩赏王爷,何不为王爷指一门婚事?”
此言甫一道出,席北舟的眸子便蓦地微眯,朝南泱望了过去——指婚?她竟然要皇帝为他指婚?
心中泛起微微苦涩,他自嘲一笑,如今她已是皇帝的宠妃,将他视作毫不相干的人,开口请皇帝为他指婚,也算是一片好心,人家早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他又何苦再作践自己?
万皓冉微微挑眉,定定望着南泱良久,只见她眼中神色恳切,无半分的勉强之色,心中一阵沉吟,方道,“是个好主意。你心中可有何时的王妃人选?”
南泱面上笑意不减,柔声道,“九门提督曹大人府上有一嫡出的千金,如今正是十六七的妙龄,嫁与席王爷为妻,正合适不过。”
皇帝闻言略微思量,又抬眼望向席北舟,面上含笑,声音却透着分分冷硬,“淑妃娘娘为定昭王考虑得周到,朕也以为,曹氏千金与你相配极为合适,不知席王爷意下如何?”
席北舟唇角勾起个漠然的笑,略微垂首,沉声道,“淑妃娘娘既然如此关心臣的婚事,臣又怎好拒绝。臣——谨遵皇上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