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放晴了一个晌午的天,到了午后又落起了雪,雪沫子仍旧漫天飞舞着,在眼前混沌萦绕成障眼的轻纱。
这日是腊月十三。
历时数月,逼近年关的当口儿,北狄的战事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定昭王班师回朝了,陌阳城门大开,长街两旁尽是攒动的人头,妇孺们翘首以盼,男人们终于回来了,打了胜仗凯旋而归,一家人终于能坐在一起吃年夜饭。
席北舟头戴花翎盔,一袭明光铠甲及身,威武似天神下凡,这是大万真真正正的战神,神祇一般的存在,在黎民百姓心中有无人可撼动的地位。
战事大捷,皇帝的心情格外舒畅,参战的士兵均是大肆褒奖,将帅之臣更是加官进爵,且下旨在龙泽亭大摆庆功宴,为元帅以及先锋等接风洗尘。
这个消息是在午后传入的六宫,彼时,南泱正捂着手炉倚在贵妃榻上假寐,合着眸子凉声道,“加官进爵?江璃蓉的兄长被晋为了什么?”
秦婉怡捂着汤婆子坐在红木椅上,惴惴道,“回娘娘,臣妾听说,江城是晋为了正二品的大将军。”
“哦?”她闻言勾了勾唇角,半开玩笑道,“儿子和老子的官儿一样大了,江家出了个这么个儿郎,也算是福气不浅。”
秦婉怡的面色却丝毫不及南泱自如,一双美眸之中透出几分忐忑的神色,嗫嚅了半晌,方才试探着开口道,“娘娘,江氏如今光耀满门,至于曼音阁的那位,复位怕也只是朝夕之事……”
秦氏曾是黎妃手下的人,后来见二虎相争,江璃蓉败了,她便对江氏落井下石以朝南泱示好,甚至不惜出卖称姐道妹的袁秋华,如今眼看着江璃蓉就要再度起势,自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南泱自然对这个女人的腌臜心思了如指掌,她心头一声冷笑,面上却仍旧平静无波,眸子徐徐睁开,瞥了一眼秦婉怡面上的焦灼,笑道,“秦采女,当初江氏长子官拜御狄先锋,你便应该料到有这一天。江璃蓉起势是迟早的事,你若怕了,大可登门去向她谢罪,江答应宅心仁厚,想来也不会太为难你,本宫不会怪你的。”
秦婉怡闻言大惊,自然晓得如今的自己早已是江璃蓉除之而后快的眼中刺,若她复位,自然没有放过自己的道理,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倚仗着淑妃这棵大树还可能有一线生机,否则怕是死无全尸!
她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身子,屈膝跪了下去,诚惶诚恐道,“娘娘,臣妾心中感念娘娘恩德,早已决意为娘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万万不敢有倒戈的念头啊!”说罢便狠狠朝南泱磕了三个头。
韩宓贞眼中浮起几丝嫌恶,抱着澍人摇晃着,见怀中的小皇子已然睡熟,便唤来了素慧将他抱了进去,又望着秦氏冷声道,“采女若当真一心效忠娘娘,方才便不该多嘴,娘娘心中自会有定夺,何须你来提醒?”
秦婉怡低垂着臻首,怯懦道,“韩婕妤教训的是,臣妾知错了。”
躺了许久,南泱动了动身子要从榻上起来,明溪连忙上前扶了她的左臂,她缓缓站起身子,面上容色淡漠如斯,朝地上的女人望了一眼,不耐道,“这么冷的天儿,老跪着有什么意思?没的教人瞧了去,还以为是本宫罚了采女。”
“臣妾谢娘娘恩典。”秦婉怡又叩了一回首,方才缓缓从地上站起了身子。见榻上的那位已经起了身,连忙上前几步要去扶她的右臂。
南泱不着痕迹地推开她的手,皮笑肉不笑地朝她望了一眼,道,“时候不早了,秦采女回去歇着吧,”说罢便将右手伸了出去,窗外雪光清冷,绛色鎏金的护甲折射出道道流丽光泽,续道,“在榻上窝了大半天儿了,韩婕妤,陪本宫出去走走。”
韩宓贞柔顺道了声是,接着便起身扶过那只纤细素白的右手,眸子却状似颇不经意地扫了秦婉怡一眼,眼神之中尽是不屑同讥讽。
秦婉怡的手硬生生僵在半空,面上的神色青青白白,南泱却已经朝宫外走了过去,边走边看也不看她,轻描淡写道,“你跪安吧。”
她咬了咬唇,缓缓福下身子,眸中滑过一丝狠戾,垂首低低道,“臣妾恭送淑妃娘娘,恭送韩婕妤。”
雪渐渐地小了几分,整个皇宫白皑皑一片,莽莽苍苍,随侍的宫娥撑开了遮雪的大盖,南泱缓步朝前走着,明溪同韩宓贞一左一右地扶着她的手臂。
明溪沉吟半晌,低声朝她道,“娘娘,那个秦婉怡是个墙头草,心思又毒辣,为了博得您的信任,不惜害死自己的姐妹,将这样的人留在身旁,奴婢以为不妥。”
韩宓贞面上一派的赞同,颔首附声道,“明溪姑姑所言极是,秦氏歹毒,娘娘若要用她,可得千万三思。”
她面上却很是淡然,听二人一番言论,唇角一勾便扬起个浅笑,“你们说的,本宫又怎会不明白,这样的人不除难以安心,只是如今江城封了大将军,想也用不了多久,江璃蓉便会复位,留着秦采女还有些用处。”
“娘娘既然有了打算,奴婢也便放心了。”明溪眸中浮起几丝释然,又想起了什么,笑道,“奴婢今日听江路德说,传令老爷回陌阳复职的诏书已经下去了,俸禄爵位都同过去一样,仍旧是一品的大员丞相。难得皇上能既往不咎,娘娘如今这么得宠,腹中又有皇嗣傍身,曼音阁的那个便是复了位分,也撼动不得您分毫。”
南泱面上却没有什么喜色,皇帝已经连着几日未曾踏足过兰陵宫。
那****同皇帝提了这桩事,他虽满口允诺,然而心思剔透如她,自然能从他的神情言谈间觉出几分端倪——万皓冉生性极为多疑,此番是又对她生出嫌隙了。
“皇上昨日歇在婕妤宫里的吧?”她侧了侧眸,朝韩宓贞望了一眼。
韩宓贞闻言微微颔首,面上浮起几丝忧色,思量了一瞬又道,“这段日子以来,皇上大多时候都陪着娘娘,也只是昨晚歇在臣妾宫里罢了。”
南泱见她面色有几分惊惶,皮笑肉不笑道,“皇上正值壮年,血气方刚,如今本宫腹中怀有身孕不能侍寝,婕妤能替本宫侍奉皇上,这是好事。”
韩宓贞的头垂得极低,恳切道,“臣妾能重拾圣眷,全是仰仗娘娘的恩泽,合宫里谁瞧不出来皇上对娘娘的宠爱,这可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她定定地望着韩宓贞半晌,眸子微动便笑了起来,笑道,“本宫也没说什么,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臣妾只是希望娘娘明白臣妾的心意,”韩宓贞心头一沉,恭敬道,“臣妾绝没有要同娘娘争宠的念头,若是哪日生了这样的念头,便教臣妾天打雷劈。”
“好了好了,”南泱轻柔地抚上韩宓贞的细嫩的手背,笑得极为温婉,“你的得宠本就是本宫的意思,本宫怎么会怪你?可千万别再说这种话,伤了咱们姐妹的和气可不好。”
韩宓贞重重颔首,“臣妾谨遵娘娘教诲。”
三人一番言谈间,不知不觉便已经走到了御花园,远处渐渐行来了一群人,跟着的宫娥内监不提,走在前头的两道身影均是挺拔笔直如若青松,左方的男子一身月白曳撒玉带束腰,披着鹤氅,如墨的青丝松松挽起,脑后别着一枝墨玉簪。右方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玄色长袍,身形威武而壮实。
南泱心头一沉,有几分懊恼——不过是逛个御花园,竟也能遇上这两尊大佛。
两个光华璀璨的男子已缓缓走来,身旁的明溪同韩宓贞已福下了身子,连同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也跪了地,齐声恭敬道,“奴婢(奴才)参见皇上,参见席王爷。”
她微微含首,朝两人虚虚地屈了屈膝,柔婉道,“臣妾恭请皇上圣安。”说着便站直了身子,朝那玄衣男子微微点头,客气道,“席王爷有礼。”
又有许久未见,她眉宇间的妩媚娇婉更浓,莞尔一笑间,似平生无数风情,周遭有细雪纷飞,她一身绛色的披风映在白雪清冷的雪光中,更显绮丽,仍旧明艳绝伦不可方物。
只是如今,这个他爱了数年的女子,已嫁作了他人妇。
席北舟的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淡淡地抱拳回礼,“淑妃娘娘有礼。”
万皓冉的眸色却有些凉意,上前几步替她拢了拢脖颈处的披风,尤为自然地将她揽入鹤氅里头抱着,沉声道,“外头又是风又是雪,没事儿出来瞎转悠什么?朕不是叮嘱过你好好在宫中将养么,都是要当母亲的人了,怎么还这样顽劣。”
南泱眨了眨眼,怎么这人今日这样奇怪?为什么有种在做给谁看的感觉……
她鼻尖萦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气息,义正言辞道,“臣妾成天在宫里窝着,再不出来走走,怕是要憋出病来。”
怀中人的笑容娇俏明丽,万皓冉清冷的眉眼盈上几分笑意,禁不住低头啄了一口她红艳艳的唇,宠溺道,“好好,你说的都有理。”
二人的亲昵调笑旁若无人,皇帝的宠溺,她眉目间的婉柔,俨然一副寻常人家的夫妻模样,席北舟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只觉胸腔似有什么生生裂开,拉扯得格外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