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在如斯般的情境下见到那个同她的梁子忒大的皇帝,南泱的心头,觉着很有几分不自在,却倒不是因为她对他有什么想法,见着他同其他女人温存而觉着心头堵,而是因着前些日子在凝锦斋外头撞见的那一幕。
那般的放浪形骸,桀骜孟浪,同眼前这位面容淡漠双眸沉寂的形象,委实是不相称了些,太不相称了些。
“果然。”
身后,明溪的面上滑过一丝惊异,压着嗓子以只有她一人能听到的音调问了句。
“且看她江璃蓉耍什么鬼花枪。”她的唇畔勾起一丝冷笑,双眸定定地望着端坐在上位的玄衣男子,唇畔的笑转了转,顷刻间便成了一副端庄有礼的笑。
“参见皇上。”
“……”万皓冉的眸子淡淡地掠过她嘴角的笑,觉着有些刺眼,接着便又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黎妃,这才微微颔首,不咸不淡地道了声,“平身。”
“谢皇上。”她微微一笑,又甚是端庄地欠了欠身见了个礼。
眼风儿微微斜了斜,便又轻轻扫了一眼正小鸟依人般依偎在那人怀中的俏娇娘,只见那女子的眸子中含上了一丝笑,正慈眉善目地望着自己。
“奴婢参见皇上,参见黎妃娘娘。”明溪在她身后端端地跪了地,额头微微碰地,朗声说道。
“都平身吧。”万皓冉似是不耐地挥了挥手,沉着嗓子说道。
“谢皇上,谢黎妃娘娘。”明溪又一叩首,这才从地上缓缓地起了身子,面容漠然地端立在南泱身后,默默地低垂着头。
一时间,整个内殿里头再没有一个人开腔说话,气氛静得有些诡异。
见南泱面容漠然地立在殿中央,黎妃眼中一闪而过了一丝冷笑,一双细长的眉眼间瞬时便又含上了一丝柔笑,面色却似是添了几分为难的意思,有些踟蹰地望向了坐在身旁的万皓冉,“皇上……臣妾心头有些疑惑,却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既已开了口说了这般的话,便是要问了,”他的眸子始终定定地望着殿中央的那抹艳丽身影,薄唇微微开合,吐出了一个字,“问。”
“是。”黎妃微微颔首,面上俨然一副慈悲无害的神情,虽是问身旁的男子话,眸子却是定定地望着南泱,笑道,“皇上,自从姐姐死而复生搬出了月陨宫之后,便搬进了织锦宫,这后宫里头,无论是嫔妃还是奴才,都待她如从前一般模样,无丝毫分别,这本也算不得什么的,只是,臣妾着实无知,如何也想不出,这姐姐的‘前皇后’一位,同臣妾这‘妃’位,究竟孰高孰低……”
“……”南泱闻言,一双眸子中不禁掺了几丝讥诮,冷冷地望向黎妃。
今早,那个宫娥送来盆景时,似是无意地说了句什么“主子同娘娘姐妹情深,今日午后,主子不会出门,便一直在翰瑄宫里头的,若是娘娘亦觉着同主子姐妹情深,要想叙旧,便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思及此,再瞧着眼前这位面上一副温婉神情的黎妃娘娘,南泱蓦地便懂了。
真真是好高明的手段,今次,若是自己不来同她叙旧,便是驳了那句“姐妹情深”,便是明着要与她为敌;然而,若是自己来了,当着皇帝的面,她问出这般的话,无非便是想提醒自己——饶你南泱曾多么风光,如今,亦不过是一个废后。
江璃蓉,倒果真是如明溪所言的相差无二,是个笑里藏刀的难缠角色。
“臣妾同姐姐……”黎妃细细地观望着南泱的面容,面上的笑益发地温婉动人,朱唇里头轻轻地吐出了最后一行字,“究竟又该,谁向谁问安呢?”
黎妃的一番话甫一落地,明溪的额角便泌出了一丝汗水,她的眉头不自觉地拧了拧,目光似有几分忐忑般地望了望立在自己身前的端丽背影,心头却是冰凉一片——
好一个江璃蓉,竟是要皇上亲口道出她同娘娘的位分高低么!若是皇上金口一开,那娘娘今后在这后宫里头的余威,便会荡然无存了……
念及此处,明溪连鼻梁上头也沁上了丝丝汗珠,只觉背后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尽数湿透,却也只能堪堪地望着身前的主子,心头期盼着皇上莫要令主子太过难堪才好。
闻了身旁美人的一番言辞带针的话语,万皓冉的眸子微微动了动,淡淡地睨向了黎妃,眸色沉寂,教人看不透其中的半分心绪。
见状,黎妃心头不禁一惊,甚至连面上的笑也随之在片刻间僵硬,一双玉手使劲地攥紧了手头的绣帕——莫非、莫非皇上对这南泱,还尚存一丝情意?
也正是此时,那人却忽地望着黎妃笑了起来,说道,“爱妃这话,问得甚好。”
“……”黎妃一愣,双眸怔怔地望着那张对着自己笑得分外温柔的男子,有些不明所以。
“……”相较于黎妃,素来见惯了诸如泥石流车祸之类的大场面的前皇后娘娘,显是淡定多了,只见南泱端端地立在殿中央,面容沉寂,双眸定定地望着脚下的一双绣花鞋。
“这大万朝的后宫阶级高低,照着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倒还真是没将这‘废后’一位给列进去,”万皓冉一双冷冽的眸子淡淡地瞧着南泱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今后这后宫里头,谁同谁行礼问安,倒真是有些伤脑筋。”
闻言,明溪的心头惊了惊,因为她极其清楚分明地望见,在皇上道完这厢话之后,黎妃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朝着自己的身前方,也就是自家的娘娘,挑衅地笑了笑。
于是乎,她微微地将脖子伸了伸,又伸了伸,然而,便是明溪将自己的脖子伸了那么两伸,她终究还是没法儿将自家主子面上的表情神色给瞧见,谓之曰:脖之长度,使然耳。
其实吧,南泱垂着头,自然是没将江璃蓉那番颇具挑衅意味的笑容望进眼里,她默默地垂着头,心头想的却是同眼前这情景半分也找不着边儿的事情。
上辈子,在她还没有重生到这个废后身上时,她叫做姚敏敏,是个从十四岁就开始从影演戏的资深演员。
但凡是个对娱乐圈稍微有些了解的人,便都晓得,做演员的,最重要的便是要会演戏,而演戏好不好,不外乎就取决于演技水平,而演技的高低,便是由入戏的程度决定的。
圈子里由戏生情的情侣不少,便是因为入戏太深。
如今,她既然已经决定要在这个时代这个王朝生存下去,那就必须得入戏。
而且,越深越好。
思及此,她的眸子中竟是含上了几丝雾汪汪的水气,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双眸益发坚毅地望向了端坐在上位的那个男子。
万皓冉的眸子微微眯起,被她双眸中的水气微微惊了惊,心头立时便涌起了一股子难言的异样情绪,却仍是面容淡漠地注视着她,牢牢地锁着她的目光。
水气渐渐凝结,最终化为了两滴晶莹是水珠子,颤颤巍巍地悬在眼眶上,险险便要滑落一般。
那双眼睛,仿若隐匿了千般言语,她望着他,忽而却又笑了,唇角勾起,带上了一丝笑意。
他心头蓦地一震,而亦是正在此时,她的眸子微微移开了,黑黝黝的瞳仁望向了依偎在他身侧的美娇娥。
黎妃亦是被她的眼神惊了惊,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眼中含着戒备之色望着她。
紧接着,南泱在在场的数人的注视下,双膝缓缓地弯曲了起来。
万皓冉的眼眸在瞬间眯起,死死地望着她渐渐弯起的膝盖同渐渐矮下去的身影。
黎妃亦是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险些说不出话来,原本坐在榻上的身子蓦地便停止了背杆儿,双眸瞪得极大,望着南泱缓缓地朝着自己跪了下来,缓缓低下了那颗高傲的头颅,额头微微碰地。
直到耳畔响起了一道清丽的女声,才将她的思绪远远地扯了回来——
“南泱——参见黎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就像一粒石子,忽地掷入了一潭静水,徐徐地荡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整个内殿,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极其清晰地闻见。
“从今往后,后宫之中,除太监宫娥外的,但凡是阶位的,便都是位分比我南泱高的,”冰凉地砖透着极冷的地气,透过额头徐徐地沁入她的身体,冷得彻骨,饶是如此,她的声线仍旧是一贯的四平八稳,没有丝毫的起伏,“今后见了后宫的众位嫔妃,我南泱,必定都会见礼问安,今日多谢黎妃娘娘提点,令皇上同娘娘烦心,南泱自愿受罚。”
身后,明溪早已是满脸的泪痕,只觉心头彷如被深深地刺入了一把刀子一般,冷冷地生疼。
自己的小姐,南府的千金,相爷的掌上明珠,何曾如此对人低三下四过。
黎妃听了南泱的一席话,念及自己胎死腹中的皇儿,心头顿觉大快,面上却含着几丝愧疚之色,连忙从榻上起了身,上前几步便要扶起跪在地上的前皇后。
“瞧姐姐这话说的,都怪妹妹嘴笨,问了皇上不该问的话——”她一把握住南泱的胳膊,预备将她从地上扶起来,说着还望向那一身玄衣的俊伟男子,道,“皇上,都是臣妾的不是,你可千万别怪姐姐。”
“……”万皓冉仍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没有搭腔。
南泱就着黎妃的手,缓缓地从地上站起了身子,双眸沉寂地垂着,望着地面,却隐隐觉着黎妃扶着自己的左手微微地使了使力……
也正是此时,一道惊呼却骤地响起——
“啊——”“砰——”
明溪心头一惊,待她回过神来之后,便已望见自家的主子正软软地倒在地上,边上则倒着一个人高的花瓶碎片,她眉间红莲妖冶,更是衬得面容同嘴唇都益发地苍白骇人。
见此情形,明溪大惊——
“娘娘——”喊着,明溪扑了过去,却见一道殷红的血水顺着南泱的左边袖口淌了下来,她吓得花容失色,颤抖着双手缓缓地抬起南泱的左臂,只见一道长约三寸的长口子,划破了衣衫,正汩汩地朝外淌着血水。
“……”她的双眸漠然间赤红一片,回过身子,双眸含泪,阴狠地望向正站在一旁已然完全怔忡的江璃蓉,狠声质问道,“黎妃娘娘!主子分明已同你赔过不是了,你为何还要下此毒手推她来撞倒这花瓶!”
“不、不……我没有,不是我……”黎妃的面容中掠过一丝惊恐同慌乱,她分明、分明只是微微使了使力,只想让南泱跌一跤让她在皇上面前出丑而已,根本不足致使她撞倒花瓶的……
“是她故意的、是她自己撞上去的!”
她复又惊恐地望向那一直冷眼瞧着的男子,惊恐地解释道,“皇上,你要相信臣妾,臣妾没有……”
“够了,”万皓冉凉凉地打断她,双眸凌冽地望向那躺在地上面无血色的女子,“宣御医吧。”
真真是一出好戏啊,南泱。
被人摆了一道,即使是不择手段,也要反将一军,他果然没看错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