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留在了翡棠阁,陪伴刚刚经历过丧子之痛的袁秋华。
天边挂着一轮艳阳,明晃晃的阳光直直地照射下来,分明是这样多事的日子,阳光却格外好,颇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田晨曦身后跟着四个押解她回宫的御林军,她面上仍是如死水一般沉静,右颊伤痕的痛楚被心底的痛楚尽数掩去,竟是丝毫感觉也没了似的,忽地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她半眯着眸子回头去看,却见南泱正疾步朝她追了过来。
“……”南泱本欲劝慰她几句,然而待走近她时,却见她面上格外的平静,忽地又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了,半晌方才徐徐道,“此事你是遭奸人陷害,便先安心在宫里养伤,我定想法子救你出来。”
田晨曦却摇了摇头,望着她良久,声音极轻地道,“南泱,你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做‘哀莫大于心死’?”
南泱双眸微动,深吸了一口气握住她冰凉的双手,定定道,“众目睽睽之下,皇上若不惩治你,也难以服众,你千万要想开些,过了这道坎儿,一切就都会回到从前了。”
“是么?”田晨曦忽地笑了,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南泱,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一切真的会回到从前么?”
南泱望见田晨曦眼底散不开的失望悲戚,心中一阵不忍,终是不易察觉地移开了目光,看着别处没有再说话。
今次万皓冉的那番言行同作为,可谓是凉薄绝情到极点,早已令田晨曦的心死了,如何还能回得去?她当然晓得,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句话罢了。
田晨曦见她如此,唇角又勾起一丝苦笑,轻声道,“皇上薄情,我早便知道,说到底也只怪我自己太不知天高地厚,竟会奢望皇上心中待我……会有几分不同。”
“……”她语调淡漠却透着深沉的悲哀,直听得南泱鼻头又是一酸,她深吸一口气,方才稳了稳心神,沉声道,“无论如何,今日之事我定会为你弄个清楚明白。”
田晨曦闻言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仰了仰头,朝天边的艳阳望了一眼,眯着眼道,“今日的阳光真漂亮,我已经好久没见过这样美的阳光了。”
说罢便提步朝着斜阳居的方向缓缓行了过去,南泱望着她的背影良久,方才听见明溪朝她缓声道,“娘娘,咱们回宫吧。”
她微微颔首,复又回眸望了一眼身后的翡棠阁,里头隐隐传出袁秋华的悲戚哭啼同万皓冉的柔声抚慰,竟教她的额头隐隐有些生疼,合了合眸子便扶了明溪的手,朝兰陵宫头也不回地走去。
明溪端着南泱的手臂,压低了声音道,“娘娘,后宫中人都晓得您同田婕妤交好,此事皇上难免不会疑心到娘娘您头上来,您自当万分小心才是。”
南泱点头,复又冷笑道,“今天是晨曦,明儿怕是就该我了,如今她们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打望着,巴不得我一并获了罪被幽禁才好!”
“娘娘……”明溪蹙了眉头,亦是苦恼万分,“今日之事我们都晓得田婕妤是被陷害,可又有什么法子呢?”说罢微顿,又望着她道,“娘娘不如择个日子,去和皇上好生说道说道?”
南泱却摇头,“越是这时候越说不得,皇上前些日子才痛失爱女,如今袁宝林小产,他又失了个孩子,更是怒火攻心,我若是捡这时候去说情,只会越描越黑。”
明溪被她的话一提点,脑中忽地便觉出了几分不对头,朝她疑惑道,“娘娘,方才奴婢听周御医说,袁宝林腹中的孩子已有两个月的光景,可这段时日北狄屡犯,皇上踏足后宫的时日本就不多,便是来了也大多是宿在翰瑄宫和咱们宫里,照理说……袁宝林应是甚少承欢才是,便是承了,也绝不会多过两回。”
“……”南泱垂着眼眸细细地思量了一番,心头便生出了个想法,又朝周遭一番打望,见四下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朝明溪道,“明溪,你去找敬事房的公公打探打探,问问皇上上上个月可曾翻过袁秋华的牌子,若是翻了,又是哪个日子翻的。”说着又捋下了手腕上的镯子,递给明溪,“将这个赏给他,叮嘱他不可告诉任何人,否则定叫他不好看。”
明溪伸手将那翡翠镯子接过来,应声道,“是。”
她略微沉吟,又问道,“明溪,宫中诸位嫔妃的月事,可是有记载的?”
明溪道,“此事事关皇室血脉,自然有记载。”
南泱点点头,又朝她吩咐,“今晚将周雪松传来,让他将月事记载簿带上,若是旁人问起,你只说我身子不适,请周御医来号平安脉。”
明溪眸子定定地瞅着南泱,朝她道,“娘娘放心,奴婢定会将此事办得妥帖。”说罢又朝四下打望了一番,脚下便疾步朝敬事房的方向行了过去。
南泱低低叹出一口气,便朝身后跟着的宫娥太监低低道,“回宫吧。”
用过晚膳天已黑了,北方的深秋已像极了初冬,夜风吹得呼呼响,整个皇宫里头除了风声,没有其它任何声音,寂寥得有些吓人。
明溪领着周雪松进门已是戌时,她朝着那倚在窗边的身影轻轻地唤了声,“娘娘,周御医来了。”
南泱这才回过神,裹了裹身上的外袍回过眼,只见周雪松恭恭敬敬地垂着头,立在内殿的桌子旁,朝她福了身子道,“微臣参见淑婕妤。”
她面上浮起一个浅浅的笑来,缓声道,“大人无需多礼,”接着又望向明溪,朝她道,“给周大人看茶,要最好的龙井。”
明溪垂着头应了声“是”,接着便踏出了内殿,不时便呈上一盏上好的西湖龙井来。
周雪松复又垂着头恭敬道,“微臣谢娘娘。”
“大人真是太客气了,”她莲步轻移便坐到了椅子上,端起桌上的燕窝粥抿了一口,只觉香甜滑浓,很是可口,接着又颇随意地指了指身旁的椅子,朝周雪松道,“大人不必拘礼,坐。”
周雪松又应了声“是”,这才坐在了南泱旁边的红木椅上。
“大人,想来明溪姑姑应是同你说清楚了,”她将手中的瓷碗放到了桌上,口中轻描淡写道,“我请大人带的东西,不知大人可带了?”
周雪松这才从衣袍里头摸出一本小册子,恭恭敬敬地呈给她,道,“回娘娘,您要的东西都在这本册子里头记着呢。”
南泱脸上勾起一个笑来,拿起绢帕拭了拭嘴,戴着精致护甲的右手便将那册子接了过来,翻开一番查找,忽地杏眼微挑,“袁秋华”这三个字便映入了眼。
“娘娘,后宫众位嫔妃的月事都在这册子上头,每两个月记载一次,应当算是详尽了。”周雪松沉声道。
南泱细细浏览了一番,眸子微微眯起,道,“袁小主的信期是每月的初三到初六?”
“回娘娘,”周雪松朝她回道,“袁宝林的信期素来规律。”
“……”她秀眉一扬,便望向了明溪,问道,“明溪,敬事房那边儿是怎么说?”
“……”明溪一怔,显是未料到她会当着周雪松的面儿问自己这件事,一时间竟有些愕然,没搭腔,周雪松的心头亦是一颤,有些不知所措。
“不打紧,”南泱朝周雪松望了一眼,又笑道,“周御医是自己人,你只管如实说。”
“……是。”明溪这才颔首,回道,“敬事房的韩公公说,上上个月,皇上确是翻过一次袁宝林的牌子,是初八那天。”
初八?
南泱嘴角一扬,面上便勾起一抹冷笑来,双眸一凛怒声道,“初六月事才完,初八承欢,这就能怀上孩子?袁秋华当宫中的众人都是傻子么!”
明溪见她恼怒,便上前朝她低声道,“娘娘,如今物证确凿,咱们即刻就拿着这本册子去见皇上,那贱人敢背着皇上与人私通,可是杀头的死罪!”
“……”
南泱的眼神冷得如冰霜一般,她眸子半眯,缓声道,“她若死了,顶多便是教黎妃伤点元气,于我们而言并没什么太大的好处。”说罢,她又是一笑,眸子里滑过一丝狠戾,“相反,我要她活,我要她活着帮我救出晨曦。”
明溪被她的一番话弄了糊涂,半晌没想明白,便道,“奴婢不明白。”
南泱举起手中的册子,冷声道,“明溪,你说说,是与人私通的罪过大,还是帮衬着黎妃陷害晨曦的罪过大?”
“帮衬黎妃陷害田主子,顶好落个被禁足降位的下场,与人私通却只有死路一条,自然是与人私通的罪过大……”明溪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心中一番思量,便隐隐想通了几分,眼中的疑云亦是消散了许多。
南泱朝她一笑,问道,“明白了?”
明溪颔首,低声道,“娘娘想用这个把柄,威逼袁宝林反咬黎妃。”
“这么个把柄,若不好好利用,不是浪费了么?”她唇角的笑容隐隐透着几丝狠戾,眼风一转又扫向周雪松,笑道,“周大人,此事过后,还得劳烦大人帮我一个小忙。”
“……”周雪松额上的冷汗涔涔落下,心中一番计较,面上却恭敬道,“微臣愿听娘娘差遣。”
南泱的面上仍旧笑着,话一出口却是冷得堪比寒冬的北风,“周大人,我知道你为人正直,自然不屑那些下三滥的害人手段,其实我也不屑。只是如今这情势,我若不害人,人便要害我,且会害得我死无葬身之地。况且……”
周雪松的头埋得更低,只觉背脊钻入了一道冷风,直直地吹进了心窝。
南泱朝他靠近了几分,朝他附耳笑道,“周大人也想笙贵嫔平安无事吧?”
他蓦地便站起了身子,膝盖一弯便跪伏在地,朝南泱深深叩首,沉声道,“微臣定为娘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南泱唇角浮起一丝笑来——怎么从前没发现,原来她也可以这样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