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燕州的人们来说,这个夜晚是一个异常少见的多云之日。浓重的铅云在夜空中缓缓漂浮,皓月的光芒从云层的缝隙里隐隐约约地流现而出。没有星星,也没有风,整个燕州城寂静得如同死去,只能隐隐听见远处的官道上传来阵阵哒哒马蹄声。
江路德一行奉皇命从陌阳千里迢迢而来,带来的都是大内侍卫中一等一的高手,马不停蹄昼夜兼程,总算在十日后赶到了燕州军营。从陌阳到燕州,先水路而后陆路,不少侍卫没有坐过船,在船舻上晕得一塌糊涂,到了燕州大营却连丝毫喘息的机会都没捞着,皇帝一道圣旨便又下来了——即刻护送淑妃娘娘启程回宫。
玄色的营帐被人从外头撩开,青如唬了一跳,抬起眼看,却见走进来一个一身明光甲的高个儿男人,他一张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漠然地扫了她一眼,沉声吩咐道,“江公公来了,扶娘娘出去吧。”
青如打小便是个老实本分的小老百姓,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也就是姚道原了,皇帝周身的凌厉气势又哪里是寻常人招架得住的,她闻言点点头,细声道,“是,皇上。”
万皓冉清冷的眼状似不经意地瞥过那个背对着他坐在杌子上的女人,眸子里滑过几丝悲凉,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终也只是放下营帐旋身走了出去。
见皇帝走了,青如仿佛是长吁了一口气一般,侧过头看向南泱,只见她面上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死寂,几乎再也寻不见一丝生气一般,不禁叹道,“娘娘,宫里来人接您回去了,奴婢扶你起来吧。”说着也不等南泱答话,便径自去搀她的手。
南泱一把推开青如,回过头望着她,“不要叫我娘娘,我不是什么娘娘,你也不是奴婢。”
将自己安排在阿敏身边做个丫鬟,是皇帝的意思,她有什么办法?青如有些无可奈何,却也只好顺着她道,“是是,你不是娘娘我不是奴婢,可是阿敏,接你回宫的人都来了,你就这么干耗着也不是个办法,惹恼了皇上吃亏的可是你自己。”尽管她不晓得皇帝和阿敏之间究竟有什么隔阂,可是这些日子她感受得出,那个皇帝再如何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对阿敏可是真真的好。阿敏动不动便对着皇帝甩脸色,他也从来不对她发火,要不是亲眼见了,青如打死也不信一个皇帝能对一个妃子纵容到这个地步。
不禁又道,“你说你,和皇上置什么气呢?你们都是金贵人儿,寻常百姓家的道理可能不明白。你是皇上明媒正娶的皇后,照着民间的说法你们二人就是夫妻。夫妻之间最要紧的还是一个互相包容,床头打架床尾和,还能有隔夜仇么?”
听了这么一番话,南泱顿时有些无语,听起来貌似是这么个道理,可是怎么想也不对劲。她和万皓冉不是寻常夫妻,他们二人之间的情仇多得很,哪里是寻常人家的夫妻能比拟的?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交叉着双手蹙眉道,“算了,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其实说出来也可笑,我自己都觉得滑稽,我说我不能接受皇帝有其他女人你信么?”
说完,南泱定定地望着青如。
青如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极是微妙,想笑又不敢笑。这人莫不是吃错药了吧?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天底下最寻常的事情了么,更何况还是皇帝啊,那可是天底下头灯尊贵的男人啊!憋了好半晌,青如挠了挠下巴,才又道,“你这也太奇怪了,我说阿敏,你的男人别说他是皇帝,就算他只是个普通人,娶妻纳妾都是平常事。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果然……南泱叹出一声气,古代女人的奴性啊,在这个时代,女人们根本没有一夫一妻的概念,在她们眼里男人是天是地是一切,一个男人拥有很多女人是世上再平常不过的事。可是这根本不公平!她是一个现代人,当初能下定决心在后宫中谋生谋情地活下去,全凭着自己待万皓冉不过一个陌生人,无情无伤,他娶再多女人也碍不着她的事。
可现在呢?她没有办法做到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男人在陌阳宫中左拥右抱,今天临幸这个小主明天临幸那个嫔妃,她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的结局,会像田晨曦还是许茹茜……
“……”她伸手撑着额,紧锁着眉头道,“你不懂。”说完又抬起眼看向青如,歪着头道,“青如,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朝一日,这个时代会改变,每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女人,做到真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她听过的最美好的憧憬了吧。青如眨眨眼,忽而笑起来,朝她道,“所以说你是千金小姐我只是个乡下丫头,咱们连想的东西都不一样。这样的事别说想,我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她眼中闪烁起一丝丝异样的光泽,“或许也是挺好的吧。”
南泱微微一笑,眼中却略带几分苦涩。
她这一生恐怕是守不到这一天了,等回到陌阳,回到皇宫,她就又要过上和那些女人们勾心斗角的日子。整整三年了啊,后宫之中只怕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当年的诤妃、笙嫔、黎妃都在后宫的战火纷飞中香消玉殒了,那么现在又轮到谁占尽陌阳春光了呢?都没有什么分别吧,风水轮流转,祸福依次而来罢了。
“好了,我扶你过去吧。”青如朝她笑笑,站起身扶过她的左臂。
南泱缓缓起身,忽而想到了什么,望向青如的眼神有几分不忍,“青如,你都想好了么?真的要和我一起回宫么?皇宫之中的尔虞我诈波涛诡谲,万不是你所能想象的。”
“我已经决定了。”她轻轻笑起来。这一生,自己最渴望的便是亲人,好不容易有了阿敏这个姐姐,就绝对不会轻易离开她。进宫是一条前途晦暗的路,一旦踏上去便再不能回头,她会畏惧也会胆怯,却绝不会后悔。“今后如何,就看我自己的造化吧。越贱的命其实越硬,老天爷也不会收我。”
眼眶蓦地一湿,南泱抿唇,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必保你一生周全。”
青如含泪点点头,伸手撩开营帐,两人却都是一愣——皇帝面色莫名地立在帐子外头,目光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轮廓,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能隐约判断出他在这儿站了有一会儿了。
南泱眸子一动,这人什么时候过来的,或者说……他压根儿没走?
“……”青如朝皇帝福身,“参见皇上。”
万皓冉侧过眸子望向南泱,她的容色却已经沉冷下去了,眼睛望着别处,始终也没有看他。见此情形,他也没有生气,只是开口叮嘱青如,声音透着一丝莫名的沙哑,“燕州到陌阳,路途遥远,娘娘身子不好,你好好伺候,务必尽心尽力,不得有半点怠慢。”
“是,奴婢遵旨。”青如垂着头甚是恭敬道。
南泱望了一眼头顶的天色,漆黑如墨,连一点星光也寻不见,心头不禁冷笑了一声。恐生变数,竟然这样急匆匆地就要将自己送走么?她缓缓道,“交代了这么久,皇上就不怕臣妾趁着夜黑风高半路上跑了?”
已经习惯了她的冷嘲热讽,闻言,万皓冉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眼中却透出几分复杂的神色,双瞳之中隐隐可见些许血丝,他上前几步,抬起双手却又一滞,终究还是没有碰到她便又放了下来,沉声道,“你乖一点,朕向你保证,今后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南泱冷冷勾唇,一言不发地迈开步子朝不远处恭候多时的车辇走去,头也不回。青如见状很是尴尬,霎有几分进退维艰,最终也只得朝皇帝福福身朝南泱小跑着追过去。
望着她的背影,万皓冉缓缓吐出一口气——送走了她,他就再没有后顾之忧了。抬眼望了一眼天色,将近子时了。前些日子探子来报,苟延残喘的北狄大军预备破釜沉舟,今晚子时三刻夜袭燕州大营,他必须保证她的安全。
一生一世一双人?
脑中忽地又记起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七个字,万皓冉微微垂首笑了一声,真是一个新鲜的说法。他细细思索了一番,营中的篝火映入那双清冷的眼,似乎也将他的双眸映衬得温暖起来,他望向远处徐徐离去的车队,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车轴转动的声音在黑夜里异常地刺耳,南泱倚在车窗旁看着外头一望无垠的百草地,右手摩挲着雕工繁复而精致的菱纹。
忽地,食指的指腹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南泱痛呼了一声,青如连忙凑过来拿起她的手,只见她的右手食指被划破了一道细细的口子,正往外冒着汩汩的血水。青如一惊,连忙用绢帕将她的食指包起来,蹙眉道,“怎么这样不当心呢?”
南泱也微微蹙眉——怎么有些心神不宁的,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是怎么回事?
她撩开车帘朝外看,燕州的大营已经很远了,只能依稀看见点点灯火在黑夜中闪烁,忽地,一阵格外急促的马蹄声从后头追赶上来,渐渐逼近,南泱半眯着眸子望过去。待又近了些方才看清,那是一个身上带着血迹的男人,身上穿着大万的兵士服,似乎已经极为虚弱,从马上坠了下来,惊起遍地灰尘。
所有人都骇然大惊,江路德紧皱起眉头——今晚北狄大军要袭营的事他是知道的,难道!
他被心中的这个猜测吓得丢了魂,连忙下了马,南泱同青如也从车辇上走了下来,急急忙忙朝那坠马的兵士走过去,只见那人的腹部肩部都有箭伤,几个侍卫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南泱上前几步,问道,“你可是从燕州大营而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兵士有气无力地张开眼,道出一句话,“北狄大军夜袭大营,皇上受了重伤……”说罢便晕了过去。
“……”
脑子里霎时一阵晕眩,南泱的脚下一软险些滑下去,双唇颤动着道,“受了重伤?我得回去,我得立刻回去……”
江路德大惊,连忙跪在了她身前,哭道,“娘娘,皇上早知今夜会有变数,特命奴才连夜将您带离,娘娘万万不可再回去,否则就枉费皇上的一片心啊!娘娘!”说罢便连磕了三回头。
“他早知北狄会夜袭大营?”南泱赤红着眼,声音出口已近变调,死命道,“皇上受了重伤!你没有听到么?江公公,本宫命你即刻回营支援,你不是带了这么多的高手么!去支援啊!”
“皇上有命,无论发生任何事,务必将娘娘安全护送出燕州,过了燕州便是昌河……”江路德跪伏在地上哽咽道,“皇上说了,席王爷的大军便驻守在昌河,娘娘只要到了昌河便安全了。娘娘别急,席王爷的援军几日前就出发了,马上就要到了!”
“狗屁!”南泱近乎咆哮地怒喝,“远水救不了近火,马上是多久?皇上已经受了重伤了你没听到么?”说罢一脚揣在江路德肩上,“你让不让!你若不让,本宫即刻咬舌自尽!”
“娘娘!”江路德泪流满面,抬起头惊慌道,“万万使不得啊娘娘!”
“我数到三。”她面容如冰,冷声道,“一!”
“……”
“二!”
江路德咬咬牙,悲泣着让到了一旁,南泱咬着下唇道,“多谢公公。”说罢便不顾青如的阻拦一把跨上了一匹白马,朝着火光滔天的燕州大营疾奔了回去。
“公公,咱们……”一个侍卫试探着道。
“愣着干什么?”江路德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脸,喝道,“还不跟着回营!”说罢,一行人马便有调转了马头赶了回去。
青如急得直跺脚,忽地却又觉出了一丝古怪——不对劲啊,皇上既然下定决心要让阿敏离开燕州,又怎么会派一个负伤的士兵过来报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