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南泱已经记不起来了。等醒来,外头已是夜凉如水。空气中有乌沉木的香气,营帐外头隐隐传进来阵阵虫鸣蛙唱。身上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光了,连挪动一下双腿都很费劲。
她半张着眼躺在软榻上,动了动右手,覆上了额头。掌心传来的温度有些过于温热,似乎是有些发烧了。
难怪……她低低叹出一口气,自己的脑子晕晕沉沉的,想是受了凉吧。
脑子里忽地记起青如的脸,她眸子微动,过往三年的记忆便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姚府,青如,何嬷嬷,浣衣烧火劈柴……心头涌上一股隐隐的恐惧,她趿拉上绣鞋下了床,脚步一动便来到了铜镜前。
那张镜子里头映出了一张人脸,娇艳明丽,眉宇间却似乎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南泱的眸子动了动,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徐徐将额角的发往上撩开——只见一道蜿蜒狰狞的疤痕直直地深入发际,像是一条恶心的蜈蚣盘在那如玉般光洁白皙的机理上。
她微微蹙眉——前皇后这张脸就这么被自己毁了,真是太可惜了。
正打望着镜中,帐门却被人从外头撩了开,一阵沉稳之中又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南泱从铜镜里头看到一个男人。一身的戎装铠甲,仍是那张俊雅温润的脸,眉宇间比三年前更多了几分阴骛与杀伐之气。
万皓冉也望着镜中的女人,他清冷的眸子半眯起,脸上的神色若有所思。几乎一瞬间,他便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头。她的眉眼间与往日不同了,仿佛在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的懵懂无知,平添几多凌厉与锋芒。
“回来了?”她微微一笑,拿起桌上的象牙篦子梳起长发,眼帘微垂,眼中的神色却是凉的。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步子微动,缓缓走到虎皮椅上坐下,径自倒了一杯清茶抿了一口,半带试探地徐徐道,“今天陪同你出营的几个人,我都杀了。那个叫青如的,我也关起来了。”
这番话他说得格外轻描淡写,仿佛是在谈论今天外头的天气。
南泱眸子里头微微一闪,手上的动作也是一滞,却也不过是一瞬间。她侧过眼望向他,面上挂着笑容,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方才道,“你不必试我,我其实并没有打算隐瞒你,我什么都记起来了——皇上。”
果然。
她记起来了,什么都记起来了,记起了他是皇帝,也记起了她是南泱,记起了他们曾经的所有爱恨纠葛。心头隐隐窜起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然而万皓冉的神色却是那样的淡然而沉冷。
他勾起唇扯出一个笑来,“朕估摸着,要拿下北狄,还需三个月的时间。朕想过了,你不用陪着朕,朕会着令江路德,明日便从陌阳启程来迎你回宫。”
心中有一个预感,不能等到同北狄的战争结束了,她什么都记起来了,不再是那个只会事事依赖自己顺从自己的阿敏。如果再拖下去,他不敢去预想今后会有什么样的变数。他的直觉告诉她,将她送回皇宫,是最好的办法。
闻言,南泱从杌子上徐徐站起了身子,朝万皓冉走近几步,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皇上,臣妾想求您一件事。”
“你什么都不用说,因为朕什么都不会答应你。”
隐隐猜到了她想求自己什么事,万皓冉没由来地害怕,他竟然如此害怕听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蓦地从虎皮椅上站起了身,逃也似地朝外头走,边走边道,“朕还有事,你先睡了吧,这几日不要出门,等江路德来了,朕会派人护送你们回陌阳宫。”
说罢,他撩开了门帐,然而左腿将将迈出去,背后却传来了她的声音,有几分无奈而凄楚的味道,“放了我吧。”
她的语调平稳却坦然,像是一柄尖刀硬生生刺进了他的胸腔。万皓冉猛地回过身,死死地望着她,声音冰冷一字一句道,“淑妃,朕记得提醒过你,不要惹朕生气。”他的语调强势而阴沉,内里却夹杂了无尽的恐惧与慌乱,尽管他的面容是那样冷漠。
南泱却只是望着他苦笑,“何苦呢皇上?”
离开皇宫的这三年,虽然过得辛苦,她的心却是安宁的,那是陌阳宫的杀戮与血腥不能带给她的。她是一个现代人,骨子里对自由的向往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她憎恶那个阴森冰冷的皇城,那里虽富丽堂皇,却充斥着无数的冤魂与鲜血,宫里的女人永远都是新颜换旧颜,勾心斗角无穷无尽,她斗累了,也斗怕了。
“就当我死了吧,就当南泱已经死在了三年前,”她的双眸渐渐浮起一丝水汽,“你就当没有在燕州见过我吧。”
“可你没有死!”他回身望着她道,双眸赤红了一片,“南泱,你知道么?当我在燕州城的集市上看到你,我便知道,这是天意。”
是的,这是天意,是老天将她还给他的,命中注定他们会永远纠缠在一起,谁也无法改变。
“回到陌阳又能如何呢?”她的声音极轻,静静地望着他,眼中有一层薄薄蒙蒙的雾,“继续回到皇宫做回你的淑妃娘娘么?你的皇宫当中有那么多的如花美眷,新人旧人那样多,我真的累了,好累。你后宫是一个天下最华丽的囚笼,宫里的每个女人都为你生为你死,那里的阴谋杀戮永远不会消散。”
他看见了她眼中的坚决与疲累,心头突地涌上一股莫大的悲凉,动了动唇,却没有说出任何字来。他无法反驳,其实她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是皇帝,一国之君,后宫前朝之间的关联又是那样微妙,很多时候他身不由己。
皇帝微微合起眸子,口中有微微苦涩的滋味,他脚下的步子微动,缓缓走到了她的身前,伸手握住她瘦弱的双肩,沉声道,“南泱,我知道过去对你有千般万般的亏欠,是我对不起你……”他微微一顿,又道,“听话,先回去,等仗打完了我回宫,便即刻复你皇后之位,今后……”
她冷冷一笑,硬生生打断他,“今后在皇后的位置上继续和宫里的女人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直到死么?”眼中有泪滑落,她抬眼定定看着他,“万皓冉,不要这么自私,我讨厌后宫的那些女人讨厌后宫的阴谋诡计也讨厌你这个皇帝,我这辈子都不愿意再回你的皇宫了。你喜欢我什么?这张脸么?可是现在这张脸已经毁了,你行行好,放了我吧。”
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她知道这三年来他是怎么过的么?他对她的一片真心痴守竟然换来这样伤人的一番话!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伤害他!该死!
“住口!”他近乎暴躁地低咆,伸手将她抱紧,双臂将她箍得死死的,力道大得要将人揉碎,“你七年前就嫁给我了,你是我的夫人,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这一辈子也别想逃开我!”
“你别忘了当初曾经亲手杀了我!”她死命地挣扎起来,“你杀过我,也救过我,咱们早就两清了!”
“什么狗屁两清!谁告诉你两清了?”他勾起唇,冷哼了一声,狠狠扣住她的双手怒极反笑,“你们南家一家的命都是我给的,几百条人命你还得清么!南泱,南府上上下下的人命你可以不管不顾,那你的儿子呢?你连他都不顾了么?”
儿子……
她眸子微动,挣扎的动作也在骤然间停了下来。儿子……她的小团子?是啊!怎么会忘了小团子呢?她的小团子是万皓冉的儿子,生在帝王家,生在腥风血雨的皇宫里,如果没有母亲的庇佑要如何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天哪,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她的决心在顷刻间崩塌得一塌糊涂……
她是一个母亲啊,怎么能不管自己的孩子呢?
眼中强忍了多时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哭起来,无助得像个孩子,直教他的心都疼得揪扯起来,然而他的面上却仍旧是冷漠的,望着她的泪颜,冷声道,“如果你不和我回宫,我就将你的儿子送去敌国做质子。”
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南泱猛然抬起眼瞪着他,颤声不可置信道,“……万皓冉,你疯了?小团子也是你的儿子!是你的亲儿子!”他怎么能卑鄙无耻到这样的地步,竟然用他们的孩子来威胁她!
“又如何?”他眼中隐隐能看见几分赤红,面上的笑容苦涩而悲酸,他话语出口,有几分自嘲的意味,“你若不信,可以试试。”
“畜生!你这个畜生!”她从他眼中看到了近乎疯狂的色泽,她骇然大惊——他是认真的!如果自己不乖乖听话,他完全做得出那样的事情!胸口的愤怒几乎迸射而出,她口不择言地痛骂,“天下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你枉为人父!你不配做小团子的父亲!我恨你!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恨你!”
他死命将她往怀里按,任凭她在怀中疯狂地厮打自己,心中忽然觉得悲凉,他是一国之君,竟然要用这样的方式留住自己爱的人,多么可悲。
缓缓将唇印上她的鬓角,眼眶里滑出一滴晶莹的水珠。
“那你就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