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下雪了。
“2006年7月1号晴
冬日,光秃秃的干树枝突兀地生长在泥地上,直插云霄。
乡里的第一高中家属院一间还算干净的屋子里,女人尖利的叫声响彻在天地间。
萧索的小院里,男人穿着绿色的军大衣,手揣在兜里,在长着草的砖地上踱来踱去。
男人面色慌张,担忧着在屋里受苦的女人。院里还有个面容黝黑的老人和五岁左右的小男孩。
男孩围着旧毛线织的红色围巾,脸冻得通红。可那眼睛里似有波澜壮阔的水流,晶亮亮地盯着大红的屋门。
那里有他即将出生的弟弟或妹妹,他兴奋极了,满心满眼地期待着另一个生命的降生。
正屋的屋门拉得死紧,门梁上挂着不用的旧棉被,抵挡寒冷的北风。棉被的花色是艳红的,上面有不大不小的几个破洞。
门里传来老婆子粗哑的喊声:“用力!用力!头出来了!再用力!”
女人的嗓子都喊哑了。
“呼!呼!燕婷!疼啊!!!”
另一个女人握住产妇的手,“加油!孩子快出来了!”
于是,孩子就出生了。
嗯……那个孩子就是我。”
……
“薛佟!”院里传来小伙伴的呼唤。
……她快要到门口了。
薛佟心跳快了一拍,草草地结束了关于自己出生的场景想象,她放下笔,小心的合上新用的日记本放在抽屉的最里处。
这是她的小秘密,她谁也不让知道。
刚整理好书桌,田棋就推门而入。
“我们去打乒乓球吧!”田棋笑得很傻。
薛佟点头,她心里有些不耐烦。可还是很高兴地拿出了父亲新买的球拍,两个人肩并肩一路聊着出了门。
薛佟出生在一个小乡村里,母亲是老师,父亲是当地学校的中心校长,管整个乡镇的学校,包括中学和小学。
田棋是她的邻居,母亲也是老师,父亲在县城教育局里做事。
田棋很笨。薛佟内心深处是没把她当朋友的,她只是没人一起玩,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寂寞,尽管并没人在意她有没有朋友。
听母亲说,田棋小时候发烧没及时就医,烧的口吐白沫,糊涂了。再去看时,已经晚了。
薛佟一直想,如果田棋没烧傻,现在该是什么模样呢?至少,不该是被她嫌弃的模样。
有时,田棋反应迟钝,薛佟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骂过之后,她总是后悔。
谁不是父母手心里捧着的宝贝呢?
每次都是这么想,每次都会接着骂。
以前她不明白,后来看得书多了,才知道人们会在比自己弱的人身上找优越感和存在感。
很不幸,她是芸芸大众中的一员。田棋哪里都不如她,脑子不聪明,学习不好,行动力差,还不会察言观色。这些足以让薛佟把她当作自己的小跟班,尽管这是薛佟的一厢情愿。
薛佟没有瞧不起她的意思,她只是不能把流言中的对象看作一个平常人。
看吧,流言多么害人。
因为田棋,薛佟从来不传播流言。她对所有生活中传播的事情缄默如深,守口如瓶。
学校的乒乓球台是两个大石板组成的,中间搭上个球网,就是一个台子。一中还有从县城购来的乒乓球桌,蓝色的桌子,坚韧的球网,弯曲的铁棒支撑着球桌,铁棒上涂了红色的油漆。
薛佟觉得蓝色的球桌漂亮极了,在上面打球一定爽到飞起。
但那样的球桌在室内,是老师们娱乐的地方。她去过的几次,是父母亲带她去的。打球基本没她的份。
田棋找她打球是有一段“历史”的。那时,她们刚认识。那时,学校里不知怎么的就流行起了打乒乓球这项运动。
有些东西就是不知不觉侵入到生活中来,在人生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就像劣质橡皮,擦啊擦,总是擦不干净。铅笔的痕迹就那样留在纸上,就算不去看它,它也还在那里。
乒乓球是薛佟唯一一个可以说能“打”的运动。过了很多年,她依然能打得很溜。但那个年少时期陪她练习陪她疯的人却找不到了。一个转身,就是天涯。
打得累了,她们就用球拍托着球走回家。有时候,她们会停下,然后站在原地托球,看谁托的多。她们也会比谁托的高。还有旋身托球,把球颠上去,然后转身一圈,接住。薛佟能这样托十个,田棋能托九个。
田棋运动能力很发达,这是薛佟不如她的。每当她托到九个时,薛佟就会在心里默念“不要再托了,球快掉啊!”。仿佛是回应她,球真的掉了。
这个时候,薛佟会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她是心虚的。那个球是被她“诅咒”掉的吗?
可她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田棋怎么可以超过她,这简直是莫名其妙!
她们的家是挨着的,在家属院的最里面。要回家就要经过很多户老师的家。
薛佟每次回家都像走在针尖上。因为她的衰运气,她总会碰到教过她的老师。打招呼对她来说是一项艰难的任务。
有时候,她宁愿呆在家里,也不想出门碰见老师们。那简直是酷刑。
她们一路托着球回去,路上薛佟不止一次观察四周,生怕路过的哪个门里走出个老师。
很幸运,她们没遇见。
却碰见几个玩撕纸的熊孩子,他们把白纸撕成碎片。在她们经过时,猛然冲出来撒在两人头上。
白纸片哗啦啦地落下来,仿佛蝴蝶扑闪着翅膀。
薛佟烦躁极了,大喊一声:“再胡闹告诉你们爸妈了!”
几个熊孩子冲她们做鬼脸,吐舌头。然后大笑着跑远。
薛佟拿他们没办法,连他们的父母都没法管。
“……下雪了。”身旁的女孩呆呆地喃喃自语。
“嗯?”
“像是下雪……”
她说,这像下雪。
薛佟很想吼一声“你发什么神经?”。但那一瞬间她想起了早上没写完的日记。
那个1991,她出生了——是下雪的日子。
那天,那个一月,天空飘下鹅毛大雪。伴随着雪精灵的降临,婴儿的啼哭声响遍整个天地。
那个时刻,是否有一个人伸出手接住上天的馈赠,小声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