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前,我完成好手上的工作,并向公司请了年假。下班后马萱很高兴地吵着要我去超市,买了比往常还要多几倍的东西,几个大袋子塞得快要撑破,只好坐“滴滴”回去,冰箱跟厨房都被堆满了。
是因为最后一次一起去超市了吧......
晚上,我在听她讲以前去拍戏的事儿。
“那个谁,可喜欢耍大牌了,每次都迟到,害得大家都要等她。X姐比她好多了,人亲切,又认真,对我们小演员都特别nice。”
“我喜欢小鹿,长得多帅呀!皮肤比女孩还好,眼珠子那么大,像洋娃娃一样!唱歌也好听,好想跟他见面呢。”
“不就一娘炮吗,哪里帅......”
“切,你是羡慕嫉妒恨,看你,晒得宋小宝似的,哈哈......”
——
“某个当红男明星,在电视上看着可帅了,真人却让我大跌眼镜,穿着内增高,可小短腿的比例又那么明显,还没你腿长,浪费了那么阳光帅气的脸。”马萱一脸的惋惜。
“我怎么说也有182。”我躺在桌子旁,抓了一把pocky放到嘴里。
“pocky要一根一根吃啦!”她忽然爬过来,双手撑在我头的两边,跨坐在我身上,然后用一只手把我咬着的pocky一根一根抽出来放在地上,剩下最后一根时停住了。
我紧张得整个人都僵直了,这是给鬼魂来了一次“地咚”?
她就保持这个姿势,一直望着我的眼睛。我咬着pocky,完全忘了把它吃掉。整个房间里,能听到的只有电脑里正播放着的《ScentofaWoman》的声音,如果再仔细的倾听,会听到我慌乱的心跳。
——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声说:
“谢谢你。”
说完她马上抬起身体从我身上下来了,转过身去看电影。
“看你紧张的,快把pocky都吃掉啦,脏死了。”
她背对着我,我依然脸朝上的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
刚刚在她眼里的,是眼泪吗?
——
早上十点多从新郑州机场出来,坐两个多小时车到了菏泽,接着从菏泽坐车到东明县,转班车到沙窝,最后打车到段庄村。
一路上,她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有在带路时会听到她的声音。在车上,她的目光一直在窗外。我问她,是否紧张,她没有回答,似乎是没有听到我的话。阳光轻轻的照在她的脸上,许久,我听到她说,
“好暖和......”
——
我们在马军营小学前下了车。她说,想要从这里开始走回去。
路两旁的树看起来没有变化,枯叶纷纷落下的景色好像每个秋天都上映着的同一个场景。
村里又多了几间新盖的房子,好像是小时候玩伴的家。
出入的车辆比以前多了。
路上的人却一年比一年少了。
收留马萱以后,我常常地,梦到这个地方。在梦里,一位腰杆笔直的老人一手拿着鱼竿,一手牵着孙女,唱着歌,走在这乡间小路中,走过了一所小学,走过了大槐树,走过了圈着大黑狗的房子,走过了门前种着樱桃树的李爷爷家,一直走一直走,拐了弯,便消失在村尾的小坡上......
——
在区分着梦境跟现实的晃神里清醒过来,我们到了马萱的家。
院子锁上了。
“爷爷!奶奶!”马萱大声喊,可除了我,不会有人听到。
“您好,有人在家吗?”我拍了拍门,大声喊。
屋里没有响应,我继续喊,“有人在家吗?”
马萱有点急了,摸了摸门,准备直接穿进去。
“小伙子,你找谁啊?”忽然,坡下有一大爷喊道。
“那是李爷爷!就住刚经过的种着樱桃的房子,他跟我们家很熟!”手臂已经穿过门的马萱赶紧缩了回来,惊喜地说。
“您好,我找这家的马老先生和老太太,请问您知道他们去哪了吗?”我跑到李爷爷那,打了个招呼然后问道。
“你是谁呀?好像没见过你。”李爷爷打量着我。
“就说是我男友。”马萱在旁边提醒我。
“我是马萱的男朋友,来看看两位老人家。”我只好跟着说。
“萱儿的男友呀,怎么没见萱儿一起呀?”
“她有点事......”原来他还不知道马萱已经不在了啊。
“啥事呀,你们这些年轻人,到了大城市发展就忘了老家了,再忙也该回来看看啊。萱儿都三年没回来了,忙得电话也没时间打吗?现在连老爷子在市里住院都不知道了?”李爷爷憋了我一眼,我却无言以对,马萱刚刚那看到熟人的喜悦一下烟消云散,她紧握住我的手,我感到手心正不断冒出冰冷的水珠.......
——
从赶回菏泽的车上,马萱低头不语。我那被她紧握的右手,慢慢的开始发麻。
之前李爷爷告诉我,“马老师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太好,毕竟是八十多的老人了,三个月前就越来越少看到他出来走动,就上周俺来看望他时,正好碰上他家的大孙子,说要接他到市医院去。就前两天老太太也过去了。你去市医院,找不着就跟萱儿要她哥电话吧。”
......
“我是三个月前死的。”一直低头不语的马萱,忽然打破沉默,“三个月前,我出了车祸,在九棵树那被撞得什么都不剩下,没有感到痛苦,因为只是一刹那,连一点痛觉都还没来得及传到脑袋就死了,遗体已经看不出人形了,直接在北京火化了。都是命呢,我还是婴儿的时候也发生过车祸,那一次,爸爸妈妈走了,留下了我。
从山东艺术学院毕业后,我去了北京,去追逐自己的梦。我想让爷爷奶奶在电视上看到我的演出,我想让他们感到自豪,就像小时候他们看我跳舞一样。
可是呀,只有那么一少数人才能抓住自己的梦想呢。本以为,只要我肯努力,愿意吃苦,总有一天,能站在颁奖台上,对着所有人,跟爷爷奶奶说一声,谢谢,谢谢把我养育成人的你们,我最爱的你们。
刚到北京时,我住在地下室,每天去片场找演出机会,跑龙套什么的。没多久,我签了一家经纪公司,大多时候,只是一些当模特儿拍照的活动,或者去一些活动现场走秀跳舞,但收入确确实实比刚开始要高很多了,我从地下室搬出来,跟朋友在东大桥合租,我觉得生活越来越好了,而且,会一直这样好下去,我会离梦想越来越近。那一年,我把存下来的几万块都寄回家了。
晃眼又一年多过去了,也接到一些戏,虽然尽是些名字都没有的小龙套,但经纪人对我有信心,很落力地替我联系剧组。又过了一段日子,一天经纪人很高兴地告诉我,有一个导演想让我在新戏里演一个侍女,虽然只是女二号的侍女,但出镜率很高,晚上请导演吃饭,再细聊。
那晚我和经纪人在饭店等了一个多小时,那导演才悠哉悠哉的出现。经纪人忙着打招呼,我也放下水杯赶紧起来给他拉椅子。他一坐下来就说,有位老板想找他来拍下一部戏,聊着聊着忘了时间。几乎整个饭局就是在听他操着一口京腔吹牛逼,认识很多大老板,哪个导演是他很铁的师兄,哪个演员常跟他联系,之前跟哪个单位合作......听着满桌子的夸夸其谈,我不也只会堆着笑脸,在一旁陪酒应和。我,比他更让人恶心啊。
‘那也差不多了吧?’经纪人看了看正在跟我聊天的导演,心领神会地说,‘我去结账,你们慢慢聊。’然后就拿着账单起身走向收银台。
‘现在这个角色很多人抢,但依我看小萱你是挺合适的,待会来我家看看剧本吧。’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大腿,然后慢慢的往大腿内摸。
我吓得说不出话,下意识的推开他的手,他不死心,又把手放到我的大腿上,我一下站起来,冲出了饭店,一直跑到了街上。其实,从经纪人告诉我要去饭局时我就有被潜规则的心理准备了,只是没想到真碰上时,会那么害怕,那么抗拒。
经纪人找到我时,我身体还在发抖。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责怪我,而是拍拍我肩膀说,这就是演艺圈啊。
戏肯定是没了,估计是那导演跟别的小剧组打了招呼,它们也都不来找我演了。渐渐地连模特儿的工作也变少了,有时候,一个月都没接到工作。那一年我也没有回老家,跟上一年那样太忙完全相反,除了觉得丢脸,更害怕让爷爷奶奶担心,只好装着忙碌,一个人窝在北京的出租房里过年。
东大桥那边的房子对我来说也成为了负担。我搬了出来,在通州找了一间便宜的合租房。
终究是斗不过呢......社会就是这样嘛,打不过它,就只能去迎合它了,不是吗?
三个月前的那天,我主动约了上次的导演。
在去酒店的路上,我接到爷爷的电话,
‘萱儿呀,你奶奶做的腊肉好了,我托人给你寄点。’
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打来。听到爷爷的声音我心又慌又乱,‘不用寄了你们留着吃吧,我很忙,挂了!’我想马上挂掉电话逃离爷爷的声音。
‘你再忙也要保重身体啊,别累坏了。今年回来吗?’
‘我在忙!迟点说,挂了!’
我害怕再听到爷爷的声音,也害怕在电话另一头的他听出了我正强忍着抽泣,赶紧挂了电话。
接着,我在酒店跟那导演上床了,还是大白天的。
而那晚,我喝到烂醉,刚好也碰上一个喝了不少的司机,把我撞得远远的。
到头来我连梦的影子都没追着就死了。
我的梦是想让爷爷奶奶在电视上看到我的表演呀。
我的梦是想让爷爷奶奶因为我而自豪呀。
我的梦,是想让爷爷奶奶开心呀,就像从前在院子里看我跳舞那样......
我呀,做错了呢。想让他们开心的话,明明只要在院子里欢快起舞就好了......“
——
好想再见他们一面,好想为那通电话道歉,好想再看到他们温暖的笑容,好想回到他们身边......
这便是马萱不能忘却的思念......
——
来到医院时,天色开始暗了。我向护士打听了马萱爷爷所在的病房,热心地领我过去。
病房在二楼,护士帮我推开门,病房里放着四张床,马萱的爷爷端坐在最里靠窗的床上,尽管是在病床上,仍然保持着笔直的坐姿,双手平放在大腿上,他侧脸看着窗外,似乎是看着楼下半秃的树。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是马萱的奶奶,一声不语的削着苹果。
护士跟我点头示意她要去忙了,我向她道谢。
我轻轻关上门,马萱已经站在她爷爷旁了。
“爷爷奶奶,我回来了。”她跪在床边,两只手搭在爷爷的左手背上。
“爷爷对不起......我......对不起......”
“爷爷,奶奶......对......对不起,我......我想吃奶奶做的腊肉......我想......我想您们了.......”
马萱的哭声在病房里不断回荡,就像是走丢的小女孩重见父母,在父母怀里放声大哭,那种愧疚害怕喜悦交织在一起的哭声,却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
明明就在身边,却也是最遥远的距离。
——
“小伙子站在门口干啥呢?”马萱的奶奶注意到,我一直看着他们那儿,却傻傻地站在门口。他们并不知道我只是在看着,马萱那一个人的重逢。
“啊,抱歉......”我回过神,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啊,这是给马老师的。”我才想起把刚在附近买的水果放在小桌子上。
如果跟他们说我是马萱在北京的朋友,也许会把事情变得复杂。我也不想让两位老人想起伤心事。我不知道该编个什么身份来跟老人说话,后悔来之前没好好想过怎么应对。
“小伙子,你是萱儿的朋友吧?”马爷爷看了看我,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趴在床边抽泣的马萱抬起头揪了我一眼。
“嗯......我叫车柏霖。”我不想把话题停留在我身上,赶紧又问,“您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吧?”
“心律不齐,不是大事儿,本来想出院,孙子非得让我多修养几天。”老人笑着对我说。
“那天,是我催着萱儿工作,所以她急急忙忙挂了电话。后来她一直想要给你打电话道歉......对不起。”至少要替她为这事道歉吧。
马爷爷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很低,我没听出来。可我看他的表情,像是长舒了一口气。
“萱儿,在北京过得好吗?”老太太问我。
“嗯,她干着自己喜欢的事,过得很开心。”我微笑着。
“那就好,那就好。”老太太抹了抹眼角,然后起身,“我上个茅厕。
——
“萱儿从小就是个好姑娘......还是个娃娃就会帮老婆子干活,把家里打扫得整整齐齐,倒把自己弄得一身脏。
夜里我看书累了,她就踩个小凳子,搬我捶背。”马爷爷像是在对我说,又似在自言自语。
马萱用那通透的眼睛望着爷爷的脸,身体开始轻轻飘起。
“我带着她去钓鱼,带着她去集市,小丫头最爱吃芝麻糖了,吃的吧唧吧唧嘴,每次去集市买的东西都不多,这样到下个月又可以带她去吃芝麻糖了。”
泪水不断在马萱脸上滑落,她的身体一点点的消散,似被风吹到的蒲公英,一点一点萤火虫一样的白光飘向窗外......
“她跳舞跳得很棒,时而像花儿,时而像小鸟。
我呀,这辈子,看她跳舞最开心了。”
马爷爷在院子看她跳舞时,一定也是挂着此刻他脸上的笑容吧......
马萱笑了,这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笑容......
已经足够了吧?
嗯,已经够了。
谢谢你,要是能早一点认识你该多好。
嗯,要是那样,好像还不错。
——
随着如无数萤火虫般的白光,马萱飘到窗外......
我走到窗户旁看着准备消失的她。
“马老师,今天的夕阳太美了,请您务必要看一看。”我向马爷爷伸出手,他看着我的眼睛,也没有怀疑,递出手让我扶到窗边。这时候,老太太也回来了,默默地站在我身旁,也看着窗外。
一抹殷红的夕阳散发着余光,楼下的红椿影子拉得老长,像映画一样。
秋风划过,落叶随风而舞。
忽然飘起,又忽然落下,
时而旋转,时而恬静,
那熟悉的歌在我耳边哼起来,
小妹妹,长得好,
脚又小,手又巧,
两把剪子对着铰......
哼哼......哼......
不知道,他们是否也看到了,
那个在树下,带着微笑,愉悦舞动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