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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马萱

在我十五岁那年起,时不时地,便会看到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它们有的时候会忽然出现在眼前,有的时候会被我无意中看到。刚开始让我感到害怕,也不敢跟别人说过这事,比起看到这些东西,我更害怕别人会认为我有精神分裂而疏远我。只要不让它们知道我能看见,就不会碰上什么麻烦的事情,所以我装作普通人的样子对它们置之不理,通常都能奏效。本来就胆子大的我,慢慢习惯了本不该出现在我视野里的东西,渐渐的,习以为常。虽说我尽可能的小心,避免跟这些灵异接触,可有时候还是会糊里糊涂地扯上了关系。师父说,这是我的业。

——

车来了,月台上的人蜂拥而进。有点像草原上的角马迁徙,从城市的这一头,奔到另一头。跟角马在草原上不停奔走一样,人们也有着想要到达的地方,想要回去的地方,尽管地铁上挤得举步维艰,大汗淋漓,人们依然想要往里挤,早一班地铁,早几十分钟,早点儿回到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当然,我也想要早点回到家里。很遗憾的是,我并没有一个在家等待我的人,只是单纯的想要早点回去,吃饭,洗澡,睡觉。

我被挤到下车门的附近,人还在不断拥进车里。在我前面站着一个二十三四样子的小姑娘,她看到我被挤得离她越来越近时却没有一点往后的反应,我只好用手臂在壁上撑着。

“抱歉。”我低下头看了看她。

她似乎被我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没有说话,只是往后了一点贴在门那。

地铁启动了,车厢里挤得想挪一下手臂都不容易。虽然用手臂撑着,可我的身体已经跟眼前的小姑娘紧紧贴在一起。我悄悄低头瞄了一眼,发现她一双大眼睛正盯着我看,不是挤得生气的怒视,也更不是害羞的模样,而是像发现了什么东西而感到惊讶又喜悦。今晚的地铁,似乎没有了往常的闷热......

她跟来了呀,果然又惹到麻烦的事情了......

刚才的小姑娘,随我下了地铁,并且一直跟在我身后两三米的地方。

她不是人类。在车上跟她贴在一起时我就发现了,她身上有种不曾在人类身上闻过的淡淡的香味,她的呼气又是那么清凉。

这条路上的人不多,就在这儿解决吧,我并不想让她一直跟到出租屋里。我停住了脚步,她也跟着停下来了。

我看看四周,只有远处有两三个人影,然后明亮的说:“请你别再跟着我了。”

“你真的能看到我!太好了!太好了!”身后传来声音。

“一点也不好。请你回去该去的地方,别跟着我了。”我仍然脸朝前方说道。

“我被困在地铁上好几天了,今天跟着你居然就出来了,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我就想,既然这样,你一定能帮到我的!”身后的声音越说越起劲,我感到她在靠近。

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抱歉,我......”还没等我说完,她就在我背后哗的一声嚎哭起来。

“求你了!呜呜......帮帮我吧,我真的好想回去,求你了,嗯呜呜.......”

“求你了......”她轻轻的拉住我的袖口,即使没有回头,我也能知道她的泪水不断划过那苍白的脸庞。那本该是绽放着青春活力的,有着百合花一样微笑的,二十岁姑娘的脸庞。

——

“嗯,你吃完了吧,那我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

受不了她的眼泪,我答应了她的请求,当然只能是我能力范围以内的事。我让她跟着回到我的出租屋,虽然只是个五环外的小地方,可便宜又安静,有厨房和小阳台,屋内的家具只有床和一个衣柜,还有一张床上用的矮桌,因为不想添家具,我便买了榻榻米铺在地上,把矮桌放地上当作饭桌,总的来说是个舒适的单人间,只是稍微偏远了点。

在我吃饭期间,她一直托着下巴趴在桌子上看着我,好像只要她一下子没注意我就会趁机逃跑一样。而我把碗筷刚放下,她便双手放到桌子上,有点像认真上课的小学生。

她端正身体,开始自我介绍:“我名字是马萱。”

一段十来秒的沉默。

“就这样?没有别的了吗?”听到这么简短的自我介绍,还是第一次。

“你要想知道些什么再问我。”她笑了笑,“到你了。”

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的鬼魂。其实我想知道的还蛮多的,但让她回忆起生前喜欢的东西,喜欢的歌,喜欢的食物,喜欢的风景,喜欢的人,那样好像不太好吧,算了,我也不想与她有太多交集。

“我姓车,你叫我小车就好了,别人都这么叫。之前你说被困在地铁上,那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我答应帮她,可也不能让鬼怪知道自己的名字,这是保平安的规矩。

“我在地铁上不小心碰到一个大叔,他身上应该有些什么法器吧,一下把我弹昏过去了。等我醒来后想下车,却怎么都跨不过车门,之后一直在各个车厢间徘徊,直到今天遇到你,你跟我说了一声抱歉,我还以为是听错了,怎么可能有人看得见我呀。贴在你身上的时候感到好温暖,像贴了暖宝宝一样,成为鬼魂以后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所以看到你要下车就情不自禁的跟下去了,结果居然下来了!嘻嘻,遇到你真是太好了!”她笑起来眼睛就像月牙一样,认真看,她长得挺漂亮,大眼睛大眼珠子的,鼻子高而小,薄薄的双唇有着樱花般的粉色,颧骨下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她是一个让男孩着迷的可爱女孩,如果还在世的话。

“我这是吸引鬼怪的体质,不是什么暖宝宝。”我喝了一口水,“那说正事吧,你想让我帮什么忙?赶紧搞定,然后请你回去。”

“真是冷淡。”她嘟着嘴巴抱怨。原来鬼怪也能做表情包。

“我想要回老家,跟我爷爷道歉。”她把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脸上也没有了刚才的生气。“很简单吧,你只要去一趟我的老家,我跟着你回去就好了。”她抬起头,对我一笑,这个微笑,似乎是为了让我安心而努力戴上的并不合适的面具。

看到这样的笑容,也不可能再找借口推脱了吧。

我答应马萱,尽快完成手头上的工作,然后请假带她回山东老家。在那之前,她暂时住在我这。我的单人小居室,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每天早上,她都跟着我去上班。在路上,有时候她问我以前的事,比如我有看到鬼怪的能力,会不会生活不方便?有没有跟除她以为的鬼怪聊过天?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没有喜欢的人?谈过几次恋爱?因为上班时间路上人多,我几乎不怎么回话。大多时候她会跟我聊她的事,她是个小演员,来北京有三年了。她喜欢吃麻辣烫水煮鱼重庆火锅。她喜欢游泳,小时候还参加过比赛,得了个倒数第三。她谈过两次恋爱,两次都是把别人给甩了。到了公司,我就让她去附近逛,要是她跟着我到上去,哪还能静下来工作。我不知道在我工作的时候,她会去哪儿。可能是在附近的商场逛逛,可能是跑到远一点的公园去看看秋叶,可能是回去她生前住的房子,工作过的地方。虽然不知道她到底跑哪儿了,但只要到了五点半,她就会准时出现在我面前,有时候坐在办公桌上,有时候蹲在我旁边,笑眯眯的看着我。

“还没下班啊,你到别的地方去吧,别来捣乱。”我低声对蹲在旁边的她说。

“我又没说话,快点儿,好好工作。”她站起来弓着腿,头放在我的肩膀上,那阵淡淡的香味飘进我的鼻子,本来因工作而绷紧的神经慢慢的变得放松。

我向上挑了一下肩膀,轻轻顶了一下她的下巴,“想让我早点完成工作早点带你回去就给我老实点一边待去。”

“迟点完成工作也没关系哦,现在这样挺好的呀。嘻嘻,你害羞的样子真好玩。”她摸摸下巴然后双手放在身后。

“我可想早点让你回去。”我把水杯拿到嘴边小声叽咕,抿了一口。

下班后去商场买东西,会让她进入兴奋状态。在商场的超市里,我推着购物车,她依旧拉着我的衣袖,说着那些她爱吃的食物。

“呐,买这种饼干吧,我以前好喜欢吃的,可好吃了!”

“这个酸奶也很好喝!诶——你怎么这么小气,多拿几个嘛!”

“你这么瘦老吃速冻饺子怎么行,买点猪肉、土豆、大葱,回去做回锅肉.......嗯,水煮鱼也不错!”

“DQ雪糕!买嘛买嘛!我最爱吃香草巧克力了!”

“够啦我一个人得吃到啥时候,你又不能吃......”

“什么嘛,你看你瘦得像猴子,不多吃点怎么行。”她用一手抓着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在向我比划着我们手间的缝隙,“而且呀,只要看着你吃的样子,我就会想起它们的味道。”

回想起自己生前所喜爱的东西,似乎并没有让她感到失落。她跟普通的在大好年华里的女孩一样,爱笑爱闹,每晚都要用电脑追剧,看完网上的八卦就兴致勃勃地跟我讲,看到小狗小猫会大叫着“好可爱!”地蹦过去。

——

她也常说起那在老家的爷爷。

“爷爷他今年86了。祖辈是村里的先生。他年轻时当过志愿军呢,后来解甲归田回到村里,他从前就爱读书写字,回来后就在乡里小学当老师,所以他呀,整天都板着脸,十分严肃的样子,村里的人都很尊敬他,小孩儿都怕他,可他从来没有骂过我。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家里追小猫,小猫跳到爷爷书桌上,把放那的烟杆给摔了,摔坏了烟嘴。那是爷爷以前的战友送的,爷爷把它当宝贝,平时在家烟杆就不离手。我马上去找奶奶要浆糊,偷偷的躲在房间里,想把烟嘴黏回去,弄了一下午都没好,急哭了!嘿嘿,你猜最后怎样了?我哭累了睡着了,哈哈。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才醒,爷爷也已经坐在饭桌旁了,我战战兢兢地捧着烟杆走到爷爷面前,爷爷伸出一只手掌,我赶紧低下头,眼珠子都给泪水蒙住了。可那手掌在我头上停住了,我颤抖了一下慢慢抬起头,爷爷摸着我的头笑着说,‘该戒烟了。’然后他抱起我,帮我擦眼泪,不知怎么的,他一抱我哭得更厉害了,他就哼着歌,抱我去洗脸。那之后爷爷把烟杆修好了,却再也没有抽烟了......”

“爷爷喜欢钓鱼,我常跟着去,他钓鱼,我就在旁边采花,抓蝴蝶。爷爷很少能钓到鱼,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旁边的我把鱼吓跑了吧......”

“每逢月末的赶集日,爷爷得到县上买东西,他会带我一块去。到了县里买好东西后,我们就去吃好吃的,芝麻糖呀,绿豆丸子,洋槐花包子,我都爱吃!晚上回到家里,把东西放好后,爷爷会掏出几颗刚才买的散装大白兔奶糖,让我给奶奶,然后再给我一颗让我吃。奶奶她最爱吃大白兔奶糖了,把奶糖当宝贝一样捂一下再放到袋子里。”

“我喜欢跳舞,每次学了新的舞蹈就第一时间在小院表演给爷爷奶奶看,他们坐在凳子上看我跳舞,可开心了,尤其是爷爷,他常一边给我打拍子,一边说,‘萱儿跳得真棒。'听他这样夸,我就更喜欢跳舞了。其实我当时在班里跳舞只能算是中等,可为了让爷爷奶奶看得高兴,我都很努力地去练习呢,一有空就压腿,到县里上初中后就跟老师练习,每天都练到腰酸腿疼的。多亏这些基础,考艺术学院时很容易就考上了,还拿奖学金呢。怎样?我厉害吧!”

当她说起种种往事时,脸上总是带着笑容,有时候是夸张的咧嘴大笑,有时候只是轻轻地,挤出一丝淡淡的苦笑。

——

真的,不会失落吗?

不会怀念吗?

不会向往着吗?

她是个演员呢。

——

晚上,我在睡梦中,依稀的,听到了她的声音。

小妹妹,长得好,

脚又小,手又巧,

两把剪子对着铰......哼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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