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过后,夜色来的总比想象中更快。
仓角带着各侍卫队的侍卫长在草原凸起的一片平地处巡视,一干手下正在那里有条不紊地搭建帐篷。身为近身卫的大统领,仓角属下有十大侍卫队,每队编百人,这上千的手下也是跟随着他有些年头了,但他仍然事无巨细,就连搭帐篷这般小事也要亲自巡视一片才能安心。
草原上方的暮色在积聚的层云下愈加暗淡,仓角望了几眼天空,突然问道:“主帐周边的沟渠可挖好了?”
“大统领放心,主帐一圈设了四条沟渠,属下担保纵然今晚雨势成洪,也决计淹不着王帐。”回话的是第一侍卫队的侍卫长陶铎,主帐搭建一向由他负责。
“好,今晚是否有雨尚不确定,就算下雨,也希望别真如你所说雨势成洪,误了明日的行程,咱们归家的日子全得延后。”
其他侍卫长听到这里,都不由对第一侍卫长陶铎愠目相对,此次边防巡视本就事多,偏赶上多番恶劣天气,往年只需俩月的行程如今都过了俩月有余。这片草原虽然茫茫不见边际,但只要出去眼瞅着就是第五荒服西北守城的边界,若在此刻又遭遇上什么变故,岂不让人恼火。
第一侍卫长陶铎忙打个哈哈,陪笑道:“众兄弟可别恼我,你们该知道我才是最心急回家的人,只要想想我家里那位贤妻,你们就应明白原因。”他说道“贤妻”二字时的唉声叹气配上脸上的委屈表情,顿时惹得众人嬉笑起来。仓角笑骂一声,又机警地望向远处草原的一处山岗,那里正站着他们第五荒服九州疆城的城主姜无为,也是他们心中的王者,如天地般值得世人虔诚跪拜的存在。那是个充满慈悲的人,仓角不是怕他责备,事实上他也从未被责备过,只是这个世界上偏有一种人,可不怒自威,让你甘心敬畏。
一声惊雷响彻天际,仓角忙抬头上望,此时头顶上方哪还有方才的风卷云舒,层层黑云积聚成团,似要迎面压下。
“你们全都去督促下属,雨点落地前,营帐务必全部完成,我先去禀明城主。”不等其他人的回应,仓角大步奔向山岗。
草原上的天气就是这般变幻不定,你永远猜不着哪阵风带来的云里藏着雨。一身黑衣黄裳的姜无为瞧着天上的风云,觉得自己近年来愈来愈易伤感,本以为人老了,会对生死看得开些,可他却只觉人世间的沧桑滚滚而来,非但让你措手不及,还俨然有永不停息之势。他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此刻负手卓立在这草原山岗上,自有一股王者威仪,但那布满皱纹的脸和一头花白的头发时时在提醒自己和他人:生老病死的自然定律,谁也逃不掉。
仓角在山岗的半坡停下,躬身说道:“城主,风雨要来了,您先回营帐吧。”
姜无为收回望向天际的目光,回头看着这位随他多年的近身卫统领,却是问道:“仓角,你这是第几次巡防了?”
仓角不由诧异,想了想,回道:“此番是第二十五次。”
“二十五次,便是二十五年了,可随我出巡却是第二十二次,对吗?”
仓角欲言又止。
“你不愿提起,谁又愿意提起呢,可过往皆是事实,不是你不愿提起,它就能消失不见。”姜无为恢复负手卓立的姿势,似乎这样能让胸腔容纳更多的悲伤,“十七年前,我将王位传给了堰夏,本以为自那年起,我都不会再有出巡的机会了,谁想他仅仅出巡三次,便……”
“属下无能,属下无能啊”,仓角已是痛哭流涕,言语亦有些混乱,“不能保两位王子周全,实在无颜苟活于世啊……”
“住嘴,十七年前我便说过,这样的话永不要再提,错不在你,何来的自责。”姜无为厉言喝止了仓角,缓了一会,继续说道:“堰夏初登王位,我命他巡视第五荒服,遭遇那横祸怕也是我炎帝后裔的劫数。只可恨我偏要堤夏随他出巡,落得自己如今成了孤寡老人,岂不是我自作孽吗。”
仓角本是泣不成声,闻到此处,忙跪拜向前,说到:“城主,切不可有此想法,两位王子本就是一母同胞,情义深厚,哪来的相互连累之说,您是他们的父亲,更不会害自己的孩子啊。再者说,堰夏王子即位后,便封了堤夏王子为边防大将军,他理应随驾巡防。要怪,也是那蚩尤族的余孽……”
姜无为挥挥手说道:“罢了,上古的恩怨不应牵扯后代的子孙,只要他们能够改邪归正,就让这百年仇恨在今世化解了吧。”
仓角愤然说道:“城主,那帮妖人怎会改邪归正,您忘了,二位王子遇害或许不是他们直接下的手,可我师弟呢,还有我师弟和树夏公主的孩子,那笔账又如何算呢?”
“那件事应该只是个意外,你可不敢妄言。”
“哪有那么巧合的意外,我师弟行事向来谨慎,绝对是被人暗算才会出事。除了那帮妖人,还会有谁呢?”
姜无为沉默不言,过了一会,叹气道:“死者已矣,惟愿我那苦命的小女儿能够安然度过余生,我怕也陪不了她多少年了。”
仓角听见城主竟然说出如此阑珊之语,想要宽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惊雷又响,云间生电,雨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