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九色龙从葬龙渊中腾空而起的那一刻,翩翩和少年走出百草园还没多远。两个人在大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翩翩道:“我们现在去哪儿呢?”
“不是去河洲吗?”
“河洲的房子被大水冲毁,我们回去也没有地方住。”
“我们可以自己搭房子。”
翩翩停住脚步,低头道:“我们还是回百草园吧,求神医把你的失忆治好。”
“我不想回去,也不想记起以前的事。”
“难道你真的不愿意记起以前的事吗?也许你真的是那个九州疆城的二王子。”
少年摇摇头道:“不想。”
“为什么?”
少年沉默很久,慢慢说道:“我害怕。我不知道在怕什么,只是每次想要记起从前的事都会很头痛。”
“那以后,你,你有什么打算呢?”
“打算?跟着你啊,你去哪,我去哪。”
翩翩笑道:“你自有你的将来,干嘛跟着我。我原来跟花婆婆住在一起,她收养了很多孩子,我和阿罗也是她捡来的。我最初以为会和花婆婆一辈子住在河洲,但她不久前去世了。我又想着到九州疆城的王宫去找阿罗,和她一样在王宫里作个侍女,这样我们俩就能一辈子呆在一起。可是真的见到她,感觉她在王宫里变得好厉害,什么都懂,也有了新的好朋友,我留在王宫只会给她添麻烦。我现在想通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陪你一辈子,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未来。你也是。”
少年不是很明白翩翩的话,从他在落月河中苏醒以来,整个世界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感觉一切都与自己毫不相干。只有面前的这个女孩,在水中相逢的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拉住她,那一刻她就像上帝派来的指引者,成为他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的领路人。
龙吟声在这个时候想起,地动山摇。
翩翩吓得几乎躲在少年怀里,惊恐道:“什么声音?”
“好像是在前面,像什么动物的叫声?”
马车的声音从身后极速接近。
翩翩回头一望,道:“是花城公主的马车。”
“不想看见她,我们躲起来,让她们先过去。”
马车驶远,翩翩和少年从草丛中走出来。
翩翩道:“她们这么过去,不会有事吧。”
“声音消失了,应该没事,有事也不关咱们的事。”
“别这么说,反正回河洲也是这条路,咱们跟上去吧。”
“你不是说回河洲也没有地方住吗?”
“不回河洲,又能去哪儿。天地虽大,我们能去的地方又有几个?”
翩翩说完,看着少年,二人相对无言。但这时却从背后冷不丁地传来一声笑语:不如,我给你们找个地方。
翩翩和少年想要回头,却已是无心又无力,仿佛坠入梦境,思想和身体都不由自己做主。而身后的一袭华服转瞬消失在山林之间。
从九州疆城出来后,姒仲康的人马放弃直通雪族山谷的大道,转入乱石嶙峋的山路。此时已是早春,皑皑白雪已然消融,山林间剩下白茫茫的寒气,如烟似雾,萦绕着山石缝隙间扎根的林木。马车在九州疆城的城门外交给几个手下,朝着通向国都的方向而去,所以大部分人都是步行。但人马中间,却有四人的肩上抬着一张木质软榻,布着流苏华盖以挡风霜,前后各有几名年轻的侍女也是步履轻快,紧跟在旁。姒仲康一人骑马在前,时不时回望锦榻一眼,叮嘱抬榻的人小心脚下。
“四王子,前面有个岔路口,不知该往哪边走?”有下属过来问话。
“往左,直走进森林深处,要注意避开雪族人,虽说这后山森林他们一向不敢擅入,还是小心为上。”姒仲康吩咐道。看来对这里的地形和要去的目的地,除了姒仲康外,其他人并不知情。
雪族人居住的山谷在山脉交叠之中,地势虽然陡峭,但气候还算适宜,虽无春暖夏凉,好在也无冬日的苦寒。山谷背靠一座小山,被雪族人称为自己部落的后山,因为山上建有雪族的祠堂和祭坛,若非节庆之日,闲人不能随便上来打扰,日常只有部落里的祭司在那里居住和打理一切。
而此刻,在祠堂的里面却有两个身影,摇曳的烛火映照着不远处忽暗忽明的祭坛。
地上的蒲团上,端坐着一位身着黑袍兜帽的人,昏暗的烛光下看不清他的容颜,但从兜帽里漏出的几缕花白头发和他苍老的声线上来看,是为老者。恭敬地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位华服丽人。而旁边的地上还躺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老者道:“你带两个小孩来干什么?”
丽人道:“师尊,这个女孩暂且不谈,您先看看这个男孩。”
老者瞧了一眼道:“印堂凹陷,命运多舛,非是良材。”
“哎呀,师尊,又不是给他算命,也不是让您收徒,您别这么看。您仔细瞧他的脸,会不会觉得很眼熟?”
老者听出丽人语气里的激动,重又审视了男孩一番,但最终还是摇摇头,道:“似乎的确有些眼熟,但我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就在第五荒服,就在九州疆城。”
老者还是漠然地摇头。
丽人笑道:“十年前,上帝遗落之光,有一个小孩……”
老者眸光一闪,从蒲团上站起,迅速来到男孩身边,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这不可能,哈哈哈哈,这不可能,哈哈哈......”老者的神情说不出是震惊还是喜悦,是信还是不信。
老者在男孩身上摸索着,突然止住笑声,疑惑道:“不对,如果真的是他,他身上应该有个玉坠?那可是惟一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丽人回道:“师尊说的是那副龙首玉方吊坠吧,在花城公主手里。”
“怎么还和花城公主扯到一起了?”
“花城那个丫头不知怎么找到他的,也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他们一行人来到百草园找师茶子求证,然后才被我遇上。虽然暂时瞒住了花城,但她拿走了龙首玉方,看来并未死心。我本想赶上去把她截住,但……”
“怎么了?”
“寒烟跟着她一道回的王宫。”
老者点头道:“无妨,少君在王宫呢,回头通知他想办法就是。只是,他的身份我还需要确认一下。他中了你的离魂香,先把他弄醒吧。”
丽人苦恼地摇摇头道:“师尊有所不知,就算我把他弄醒,他也没法告诉您他是谁。”
“什么意思?”
“他失忆了。”
“失忆了!”
“不错,这也是我把他抓住后,立即带他来见师尊您的原因。其实,他失忆对咱们来说,简直是上天也在帮我们,若是他没失忆,直接找上姜无为,那可就不妙了。”
老者点头道:“说的是。我猜测他是因为在葬龙渊里沉睡十年之久,乍一苏醒,记忆一时模糊不清,所以造成的失忆症状。对了,师茶子看了吗?”
“师茶子好像是替他诊治过一回,结论与师尊您的大致相似,只是师茶子暂时搞不清楚他的身份,不敢贸然替他医治。”
“嗯,如今他行事倒变得小心了。”
丽人叹气道:“哎,十年前,我逼着他说了一次谎,怕是落下心病了。”
老者道:“他生性软弱,随他吧。我当初让你嫁给他,除了是因为他是神农后裔,在第五荒服就是姜无为也要给他几分薄面,这样日后也方便你行事。另一方面就是他的性格,容易受人操控,现如今他对你还不是言听计从。”
丽人当然就是有苏氏,淡淡道:“本来是这样,但自从寒烟那丫头知道咱们的事情后,对我是百般刁难,总是伙着师茶子和我作对。”
“她始终是你的亲生女儿,难道还敢忤逆你不成。”
“师尊,这还不是因为您非要传授她上帝劫术。如今,她的境界越来越高,简直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老者笑道:“哈哈,原来亲母也会妒忌女儿。但你不得不承认,寒烟简直是世间修炼上帝劫术的最佳人选,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一定会修炼到不死劫术的境界。”
有苏氏惊道:“不死劫术?那可是上帝劫术的最高境界,就算是圣君也没有修炼到这种境界呀。”
老者叹道:“圣君虽然天赋异禀,但因为先天原因,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修炼到冰死劫的第二境界,不死劫是无缘达到了。”
有苏氏问道:“师尊您曾说过,冰死劫只是一种假死境界,而且是修炼到不死劫术的必经的过渡阶段,但是我看寒烟修炼的时候,好像并没有经过这个阶段,这又是为什么?”
老者道:“这我也搞不清楚,可能她真的是上天选中的修炼者吧。不像上一代圣君。”
有苏氏道:“上一代圣君在修炼到冰死劫的境界时走火入魔,本想抢夺上帝遗落之光为自己疗伤,谁想被姜堰夏破坏不说,还害了自己的性命。”
老者怒道:“他死就死了,还丢了我们九黎部落的脸。想我蚩尤后裔千百年来与炎黄子孙的斗争中,何时这么丢人过,简直是耻辱。”
有苏氏惊恐不已道:“师尊,您说的是上任圣君啊。”
老者平息怒气道:“那又怎样。自上任圣君的父辈那一代起,我就是九黎部落的大祭司,如今更是历经三代圣君,说他一下还不行嘛。哎,我也只是哀其不幸,对现在的圣君却是怒其不争。”
有苏氏劝道:“师尊勿要伤心,圣君从前是被树夏那个贱人迷住了,现在他不是答应您的计划了嘛。”
老者道:“十年前,他就该答应我,如果那个时候,他愿意自己使用上帝遗落之光,而不是拿来救他的儿子,那现在我也许就不用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寒烟身上了。”
有苏氏道:“现在也不晚,再说了,咱们这次的计划是让炎黄二族自相残杀,等到他们两败俱伤时,再将他们一网打尽,那时候就是他炎黄二族亡国灭种的一刻。”
老者道:“这计划的关键其实就是少君,他对圣君可是孺慕情深啊。最重要的是他行事果敢,这次他劫持夏都的四王子和孤身闯入九州疆城,非大气魄者不能为。”
有苏氏点头承认,问道:“只可惜少君没有修炼上帝劫术的天资,咱们师徒天资又不够。”
老者眉角抽搐一下,沉声道:“那有何妨,有志者,事竞成。再者,别说他只是圣君的义子,就算是亲生儿子,自从上一代圣君修炼上帝劫术走火入魔开始,蚩尤后裔再想修炼到上帝劫术的最高境界也是不可能了。”
有苏氏不解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上次,您传授寒烟上帝劫术的时候,我向您问过,但当时您急着教授寒烟,也没有回答。”
老者道:“其实原因很简单,就是从上一任圣君走火入魔开始,无论是现在的圣君还是圣君的儿子都是在出生时就发现得了一种病。说是病,也可以说是一种天赋。”
有苏氏糊涂道:“弟子不明白。”
老者道:“我最开始也不明白,直到这一任圣君的儿子出生,我才有些眉目。我猜想在上一任圣君修炼上帝劫术并且达到冰死劫的境界时,突然的走火入魔让冰死劫不受控制,甚至融入精血,与他的真元融为一体。所以自那一代起,他们的子嗣在出生时,甚至有可能在胎儿时期就天生达到了上帝劫数冰死劫的境界。”
有苏氏惊呼道:“胎儿时期就有冰死劫的境界,那成年后还不是很快就能修炼到不死劫的最高境界吗?”
老者摇头笑道:“若真是如此就好了,你看圣君如今有否达到不死劫的境界?”
有苏氏摇头。
老者又道:“岂止是未能更近一步,若不是他天赋和毅力惊人,恐怕连活到今日都是痴心妄想。这胚胎里就得到的冰死劫境界,别人后天修炼几十年也未必能达到,试想初生婴孩怎么承受得起这种力量。好比凡夫俗子偏要赐他万世福祉,小小巴蛇硬要它吞下一头大象,福泽虽深厚却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享受的。”
有苏氏道:“原来如此。”
老者接着道:“当年咱们部族无意中打听到上帝遗落之光的秘密,没想上一任圣君却因之丧命。现任圣君为报父仇,孤身独闯九州疆城,本来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谁能想到他对那树夏公主假戏真做,情根深种,甚至打算放弃复仇。还好当时出了个毕方,咱们利用他杀了姜无为两个儿子,把圣君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他才答应咱们的计划。”
有苏氏道:“虽然答应了,却把计划推迟了十年之久。”
老者道:“十年不久,千百年都等过来了,十年又算个什么。而且,最重要的是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肯定,上帝遗落之光的传说的确是真的,那我的……”老者突然顿住,目光重新落到地上躺着的少年身上,说道:“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先把他的身份确定。你先把他们中的离魂香解开,我用上帝劫术试试能否唤醒他的记忆。”
有苏氏道了声“是”,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包,凑到少年的鼻孔。
老者道:“为什么不把这个女孩也救醒。”
有苏氏吱唔道:“这个女孩只是个不相干的路人,是我顺手抓来的,待会我就把她带走。等到了外面再把她救醒吧,这里也不方便让她看见。”
老者当然听出她的言不由衷,但无关痛痒的事他也不想关心,现在他的所有心思都在这个少年身上。
老者问道:“多久才会醒?”
有苏氏道:“只要一盏茶功夫。”
划过草叶的悉碎之声传到耳边,老者道:“有人来了。”
有苏氏道:“我也听到了,是雪族人吗?”
“不是,人还不少。不好,恐怕是少君。”
“少君?难道他把花城抓到手了,不可能啊,花城离开百草园不久,现在最多是刚到王宫,少君应该没这么快得手。”
“你不宜呆这太久,立刻回到百草园,免得师茶子生疑。”
“嗯,师尊好像不想让少君看到我。”
老者眸光紧锁住有苏氏,沉声道:“确实不想。”
有苏氏怯声道:“既如此,那弟子告退了。”说罢,扶起躺在地上的翩翩,携在怀中,消失在祠堂深处。
姒仲康的唤门声此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