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仓角总算将听风冈的临建一一安排妥当,正要离开,一名侍女朝他走了过来。
“摇桑殿侍婢阿罗,拜见仓统领。”
仓角道:“阿罗姑娘何必多礼,多年来你侍奉在两位公主身边,我又怎会不认识?”
阿罗道:“仓统领真是有心,阿罗斗胆有一事相求。”
仓角道:“阿罗姑娘有事请说。”
阿罗指着身后站着的翩翩和那少年,道:“这二人是我河州的同乡,此次水患不幸被冲到下游险些丧命,直到今日方才回城,却找不到落脚之地。幸得花城公主垂怜,指引我前来相求仓统领,不知能否让他二人在听风冈暂住几日?”
仓角道:“我当什么难事,莫说公主有命,单我知道此事,又哪能置灾民于不顾。这样,我住的房子旁边就现有一个仓库,本打算放兵器的,就让他二人先住下。”
阿罗开心道:“如此多谢仓统领。”
仓角突然注意到翩翩和那少年的穿着,脱口道:“你们穿的是雪族的服饰?”
翩翩怯怯回道:“是,我们被雪族人所救,衣服是他们好心馈赠的。”
仓角哼哼冷笑道:“域外蛮夷,哪有什么好心,你们既已回到九州疆城,还是尽快换下这一身兽皮为好。”
翩翩诧异于仓角的变化,阿罗赶紧圆场道:“仓统领说的是,等会安顿好住宿,我即刻带他们去把衣服换了。”
仓角也感到莫名对两个孩子发脾气不好意思,歉然道:“我只是不喜欢异族的服饰,先随我看看住的地方吧。”
仓角带着三人来到山坡背风处的一间小木屋,说道:“因是临时搭建,简陋了些,希望你的同乡不要嫌弃。”
阿罗道:“当然不会嫌弃,只是就一间吗?”
仓角看着翩翩和那少年,问道:“这二人什么关系?”
阿罗道:“姐弟。”
仓角道:“那有什么关系,再说只是暂住几天而已。”
阿罗还要解释,翩翩上前道:“多谢仓统领,阿罗,这已经很好了。”
阿罗只能无奈点头,送走仓角,还是忍不住道:“翩翩,这个人到底是谁啊?跟你形影不离的。”
翩翩道:“我说我也不知道,你相信吗?”
阿罗道:“懒得理你,我现在要赶回去侍奉公主,等晚上我会带些衣物和被褥给你。记得等我,还有,宫里面不要乱走。”
阿罗走后,夜幕很快降下。木屋内无床无被,无桌无椅,二人只得站在门外等候。夜风穿过,寒意侵来。翩翩看那少年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问道:“是太冷了吗?”
少年道:“我不冷,你呢?”
翩翩道:“我也不冷。”一阵寒风掠过,翩翩不自主打个哆嗦。
少年道:“你跟我来。”说完拉起翩翩,就沿着一条坡道跑去。
翩翩来不及拒绝,无奈被他拉着小跑起来,夜色已暗,翩翩辨不出方向,感觉二人跑下山坡,又在林中小道穿梭,停下来时,眼前竟是一片花海。此夜繁星不见,独一轮皓月当空。
翩翩被眼前一望无际的花海震惊的一时说不出话,那少年却是对这些花儿视若无睹,问道:“这里是不是暖和多了?”
“啊!”翩翩回过神来,说道:“你带我来这是因为这里暖和啊?”
“是啊,刚才那地方多冷。”
翩翩固执的嘟着嘴,突然反应过来,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少年自己也感到惊讶,“是啊,我怎么知道这个地方?我来过这里?这个地方好像叫什么……”只想的头痛欲裂,脑海深处那些遥远却又仿佛就在昨日的记忆如一棵花蕾突然绽放。
摇桑殿的阁楼上,花城公主轻偎栏杆,遥望着同一轮明月,白天见到的那个身影仿佛丢入心湖的石子,荡起朵朵涟漪。
南音拿来一件披风给花城披上,道:“公主,夜凉风大,我扶您到屋里吧。”
花城摇摇头道:“我还想再呆会,这几日头有些烦闷,吹点凉风也能让我清醒一些。”
南音叹道:“公主定是这几日照顾树夏公主太过操劳,不如明日召见那位神医给您瞧瞧,我今日听守城的将士说在王城外看见他和城主说话呢。”
花城道:“哦,神农氏巫医竟会出现在王城周围。”
南音问道:“公主,我听说城主多次邀他进宫,可他老是拒不从命,为何他敢如此放肆呢?”
花城道:“那都是先辈们的事了,我也曾问过祖父,祖父说他们家族在炎黄二祖年代就不愿接受帝王的赐姓,坚持氏族神农氏之名。后来夏囯建立,他们家族坚决反对帝启废除禅让祖制,让夏后王族世袭帝位,但我们姜氏一族却是这一新制的拥护者,所以两家有些不愉快。”
南音道:“噢,原来如此,所以他总是不愿来王城,就连每年的祭祀城主请他,他也不肯进宫。”
花城道:“这也是一个原因吧,但神农后裔以救死扶伤为天职,纵然两家不和,他也断然不会见死不救。我更觉得他不肯进宫,是不愿意见到姑母。”
南音不解道:“怎么还和树夏公主有关?”
花城叹气道:“你虽然和阿罗同日进宫,但不同的是,你自幼生活在王城,所以知道的事该比阿罗多些。前几日,阿罗问我为什么王城明明只有我兄长一个王子,大家却偏偏称他为大王子。其中缘故,阿罗不知道,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南音尴尬回道:“是,是因为曾经王城里还有一位二王子。”
花城道:“不错,二王子,也就是我姑母的儿子。因为我姑丈出身平凡,且无姓无氏,而祖父和先父对我姑母都是疼爱有加,所以姑母的孩子出生后,就被我祖父赐予姜姓,名字也被写入宗祠,后来先父登上西界王的王位,更是恩赐他王子爵位。我刚出生,父母俱都身亡,是我姑母将我抚养长大,其实我与姑母的儿子是同一日出生,但姑母仍要我叫他王兄,可能是希望我能像她那样做个老幺受尽恩宠。本来一切安好,无奈天不遂人愿,当时我随着姑母一家住在这摇桑殿,但在我六岁那年,我姑母一家在年初出游回城的路上遭遇不幸,我姑丈和二王兄好像是跌入了冰川,最终我姑丈失踪不见,生死不明,二王兄虽然被打捞上来,送到王城的时候巫医已是无力回天,而那位巫医正是师茶子,这也是他从那以后都无颜面对我姑母的原因。”
南音恍然大悟道:“竟然还有这般曲折,树夏公主也真是可怜。”
花城道:“最可怜的却是这十年来,姑母始终不肯接受姑丈和表兄已经去世的事实,尤其是坚信我表兄还活着,常常自言自语地说是我们把表兄藏起来了,也只怪我们当初一直没有把表兄的丧事告诉她。没想这么多年过去后,姑母还是依然如故。”
南音道:“没告诉也好,让树夏公主心中存个念想,也好安度晚年。而且还有公主您多年来任劳任怨地照顾,对树夏公主俨然像对待亲母一般。”
“乌鸦尚知反哺,我又怎能忘记姑母的恩情,何况……”
南音道:“公主,你怎么脸红了?”
花城娇羞道:“我何来脸红,许是夜风凉的,扶我进去吧。”
主仆二人正要进屋,一声哀嚎响彻夜幕。
南音道:“是花田传来的。”摇桑殿紧邻花田,声音又那么清晰,所以南音很肯定。
花城道:“像是谁在呼喊?”
南音道:“这花田的守卫真是越来越无用,胆敢在深夜喧哗。公主,我先扶您进去休息,待会我去看一下。”
花城道:“不用了,已经有人过来了。”
夜色深处,两名身着制服的守卫压着一男一女从花田的方向走来,看着是要走出摇桑殿,正好经过阁楼下的道路,两名守卫边走还边相互抱怨。
“你怎么没发现有人从后门进来呢?”
“我当时好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像个身影,但太快了,我还以为是阵风呢。”
“这俩小孩活生生的,你怎么眼花也不能看成风啊。”
“哎呀,我也真是......”
“站住。”一声喝止从头顶传来,两名守卫抬起头,说话的南音正搀扶着花城公主。
“参见公主。”二人忙跪拜行礼。
花城在南音耳边悄声一句,径自走开。南音点了下头,冲楼下喊话:“公主命你们将这二人带到前院偏厅。”
“是。”
摇桑殿的前院偏厅里,花城先命那两名守卫退回花田看守,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少女和一旁满不在乎的少年,花城自己反而有些紧张,白天远远的看着总觉得看不清楚,现在距离这么近,反而不敢细看。
南音在花城公主耳边悄声道:“是阿罗的那两个朋友。”
花城道:“我知道,你先去把阿罗找来。”
南音走后,花城开口道:“你们不必担心,只是为何这么晚去花田呢?阿罗没有给你们安排好住的地方吗?”
翩翩施礼回道:“是我们迷路误闯入那个……叫花田的地方。”
花城道:“你们初来王宫,又是晚上,确实容易迷路。那你们现在是和回城的巡防军一起住在听风冈吗?”
翩翩回道:“是,阿罗安排我们住在一个叫仓统领的营帐旁边的一个木屋。”
花城摇头道:“这安排可不好,仓统领本是个热心肠的人,只是你们现在身着雪族人的服饰,仓统领看见必然不高兴。”
翩翩道:“是,我们也打算将这身服饰换下,只是……”
花城问道:“我听阿罗说过你们是被大水卷走,可是衣物都受损了?”
翩翩摇头道:“倒也不是,我们的衣服就在我弟弟肩上的包裹里。”翩翩指着少年身上的包裹,就是山灵儿打包的那个,这一路上少年都背在自己肩上。翩翩接着说道:“只是听风冈夜里有些冷,这身雪族人的衣服倒比我们自己的暖和多了。”
花城点头表示明白道:“巡防军的将士风餐露宿惯了,住在听风冈自然无妨,看你们年纪与我相仿,安排你们住在那里却是我考虑不周了。”
翩翩赶忙道:“不是的,公主能为我们在王宫安排一个住所已是莫大的恩惠,我们又怎敢挑剔,其实我原先在河州的家里也并不比听风冈的木屋好上哪里。”
花城道:“你心地果然善良,难怪阿罗多次求我让你也能进宫。只是今年逢上王宫事多,选婢女的事恐怕要推后一段时间。”
翩翩却难以回话,以前总想着能到王宫和阿罗作伴,如今莫名认识身边这位失忆少年,心思反而更愿与他相伴。
气氛一时尴尬,好在南音带着阿罗及时回来了。
阿罗跪拜行礼道:“请公主恕罪,是我没有给他们交代清楚,他们才会误闯入花田,惊吓到了公主。”看来南音在路上已经给阿罗解释了一番事情始末。
花城道:“你先起来,又不是什么大事,倒是你把我吓到了。”
阿罗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不忘狠狠瞥一眼南音。
花城道:“你这大包小包的又是干什么?”
阿罗道:“回公主,我这两位朋友住在听风冈也没个被褥衣服什么的,我就想把自己的一些衣物拿给他们。”
花城道:“既如此,你现在就把他们带到后堂把衣服换上,免得回去碰到仓统领,又让他看见生气。”
阿罗道:“是。”
阿罗拉起翩翩的手就要走进后堂,翩翩却问道:“阿罗,你这里有没有男孩的衣服啊?”
阿罗道:“我这里哪里会有男人衣服,整个摇桑殿也没有啊。”
花城见状,说道:“阿罗,你记得阁楼上小库房里那个大木箱吗?”
阿罗道:“记得。”
花城道:“你就去那里挑件合身的衣服给这个男孩换上。”
“是。”阿罗应命带着翩翩二人离开了偏厅。
南音道:“公主,阁楼上的衣服都是您姑丈生前的衣装,给那少年穿会不会惹树夏公主不高兴啊?”
花城道:“我姑母见到那些衣物何曾高兴过。你忘了吗,她多次把那些衣物或是撕扯或是丢弃,我起初担心她是因神智不清才那样做的,等她清醒后或许又会伤心愧疚,所以每次都让你们把衣物捡回来重新缝补。只是这些年姑母每每看到那些衣物都会发作一次病情,我让你们把衣物藏到阁楼上也是怕她看见。其实想想,把这些衣物丢掉对姑母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待会若是那少年穿着合适,就把那箱子里的衣物全送他好了。”
南音回道:“是。公主,我有件事不明白。”
花城道:“你说。”
“听您刚才话里的意思,仓统领好像对雪族不是很友好啊?”
“这其中缘由,我也不清楚,我小时候不懂事,曾向祖父问及此事,祖父也不愿多提,只告诉我九州疆城和雪族有些不和睦罢了。这许多年来,你又何曾见过王城与雪族互通过往来?”
南音细想,却是如此。
后堂内阿罗已给翩翩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二人身材相仿,翩翩穿上也觉合适。
翩翩道:“阿罗,你的衣服真好看。”
“哪是衣服好看,是我们翩翩好看。”
翩翩笑而不语,两姐妹情深义重,此刻更觉得亲密无间。
翩翩道:“对了,我还要把弟弟的衣服拿给他呢。”说完,就去翻包袱。自山灵儿把包袱给翩翩和那少年,二人还从没打开看过呢。翩翩这时打开,自己原先的衣服全都整整齐齐的包在其中,想起山灵儿在雪族山谷里的照顾,心中感激自不必提。再往下翻是一件丝袍,但仅有这件丝袍再无其他。
阿罗道:“怎么他只有这一件衣服吗?这也不是衣服啊,只是一件贴身的袍子,质地倒是很好,就是在王宫我也很少能见到这么贵重的丝质。”阿罗摸着丝袍说到。
翩翩也不明白,两人将丝袍打开,不禁同时惊呼。
“啊?”阿罗首先说道:“不是吧,这真的是他的吗?这么小,十岁的小孩也穿不上吧。”
翩翩也是不解道:“我也不知道,难道是山灵儿弄错了?”
阿罗道:“谁是山灵儿?”
翩翩道:“就是救我们的一个小女孩,她是雪族族长的女儿。”
阿罗道:“那这衣服会不会是她的,又不像,这是件男士内袍。”
“咚。”二人说话间,没留意一块玉坠从丝袍内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阿罗弯腰捡起,问翩翩:“这玉坠是他的吗?”
翩翩想起山灵儿当时给她包袱时说的话,回道:“应该是他的。”
阿罗把玉坠握在掌心,仔细端详。玉坠不大,堪可一握,由上下两部分镶嵌而成,上为龙首,荧绿透明,下为方尊,通体幽暗,龙首鼻部开口,穿着一根丝线。
阿罗道:“这应是挂在脖子上的玉饰,雕工细腻,触手生温,真漂亮。”
“我换好了。”原来那少年已把阿罗给他的衣服换上。
阿罗回头一看,笑道:“啊,你穿着这件衣服,还真有一副贵族公子的样子。”
少年也不明白阿罗的调侃,只盯着翩翩,目不转睛。
翩翩被他看的面红耳赤,拿过阿罗手中的玉坠,递给少年,说道:“这是你的吗?”
少年盯着玉坠,一脸迷惘,忍不住又拿手挠头。翩翩见状,想起花田的一幕,赶忙说道:“算了,你别想了,这玉坠你就先带在身上。”
翩翩把玉坠塞在少年手里,少年拿在手里淡淡看了几眼,突然把玉坠套上翩翩的脖子。
“给姐姐。”
翩翩道:“这怎么可以?”说着就要把玉坠摘下来。
阿罗走过来,扯着二人就走,边走边说:“翩翩,你就先戴着吧,我看挺好看的。还是先带你们去见公主,天太晚了,我还要赶紧把你们送回听风冈呢。”
偏厅里花城公主还是端坐在那儿,看见阿罗他们回来,也是眼前一亮。
南音道:“公主,你看这俩小孩换了衣服还真让人……公主,你怎么了?”
花城已经听不见南音和阿罗的声音,站起身痴痴地盯着翩翩胸前的那块玉坠,久久方唇轻吐:“这枚龙首玉方,你是从哪儿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