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草木萧疏,秋末冬前的风有些冷,吹得黄绿斑驳的枯叶四下飘散。昏黄路灯下有一人宛如枯木,僵直行走。他的青色大衣呼地鼓起,单薄的身子仿佛要随风而去,这人啊啊地打了个喷嚏,口水被风吹到脸上,他仰起头露出古怪的神色,天就要亮了。
上午十点半车水马龙,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身上暖暖的,郭达开斜靠在椅子上双臂舒张,像是要拥抱最后一片温暖。胖大的厨师托着几盘菜一一放到桌上,香气四溢。他擦了一把汗又拿了两瓶啤酒一边一个,拉开椅子坐到了对面。望着这几年梗迹萍踪的老友,虎背熊腰的厨师先生笑逐颜开,他伸手敲了敲桌子,左手握着酒瓶示意了一下,然后咕咚灌了一口,擦了擦嘴关切地问道:“我说小开,这几年你跑哪去了?”
郭达开苍白的脸上因酒精泛起潮红,他放下酒杯四处打量了一下,挺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迷惑,仿佛又有些许愤怒。他盯着胖厨师的脸,半晌才沙哑道:“这是秘密。”
胖厨师一阵错愕,不知为何,他在对方脸上看不到故友重逢的喜悦,第一眼惊诧过后旋即变成的一潭死水让他发慌。他怕了,因为他在郭达开的身上感受到了让他不寒而栗的恐惧,那个他恪守不渝的秘密,仿佛已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是的,他也有秘密,谁没有秘密呢?只是这个秘密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有些不确定……
郭达开是两年前失踪的,亲朋好友苦寻无果,警察也无能为力,没想到今天他会出现在自己开的饭店里。当他推门进来时,胖厨师迟疑片刻才认出对方。因为四年不见的发小虽然容貌没有多大改变,但是气色差得吓人。
阔别重逢的好友让胖厨师激动不已,只是本应该喜极而泣的时刻,却因为郭达开奇怪的举动而让他心烦意乱。他望着他,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一场本应该惊喜的重逢在尴尬和不安中结束。郭达开话不多,在饭店开始有客人的时候就匆匆离开了。在他推门走出去的一瞬间,胖厨师清楚地看到郭达开因酒精而变得红润的脸迅速灰败,他的背佝偻了下去,四肢也有些僵硬,像是一截行走的烂木,仿佛下一秒就会腐朽成尘。
胖厨师嘴唇翕张没有说出话来,他担忧地望着郭达开的背影,胸口沉甸甸的像是填了铅块。
又做噩梦了。
噩梦是从很多年前一个流金铄石的午后开始的。
七月的日光下实在没有玩耍的好去处,少年时的胖厨师对捉蝈蝈的热衷远胜对酷热的不适。那天他循着叫声走进草地,突然一阵恍惚,回过神时骄阳似火的天空变了颜色,星罗棋布的夜空让他目瞪口呆。正手足无措,远处照过来几束光亮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几里外都听得到他老爹震天的吼声。
显然他荒诞不经地解释不能说服任何人,尽管事实确实如此。那晚他险些遭到一顿毒打,自那以后的几天他都心有余悸。每每和郭达开等伙伴说起此事,众人如避白痴般一哄而散,搞得他懊恼不已。
一个月后的早上朝露未干,好不容易走出阴霾的少年胖厨师和同龄的邻居魏文举在外面摔跤。忽然,他瞥见家里的大黄猫凭空消失,心跳得像是要冲出胸膛,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几番犹豫后,他指着猫消失的地方告诉魏文举,魏文举满脸的不相信。两人说着说着都有些火大,“不信的话你走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说完他就后悔了,魏文举却是一脸不屑,他阔步走去那个方向,然后消失了。
魏文举直到天黑仍未出现,寻找他的那一晚伸手不见五指,纵横交错的手电筒无力地到处探扫。胖厨师忐忑的心中掠过一丝惊慌,莫名的恐惧填满胸口挥之不去。一道闪亮的电光在天边竖起,魏文举家人的泪水清晰可见,他握紧父亲的手,慢慢垂下了头,有水珠落在了地上。
那只干干瘪瘪的黄色死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派出所的民警和村里人仍在不遗余力地寻找魏文举,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也许意味着什么,只是没有人会相信,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那场大雨冲刷了魏文举存在的所有痕迹,渐渐的大家都已经放弃寻找,回归各自的生活,除了魏文举精神恍惚的父母。
一年来魏文举的尸体始终没有出现,但是少年胖厨师心中越发不安了,因为村里的怪事接踵而至。先是玻璃碎裂,房门自开,时常有人看到墙上有黑影浮动,恐怖的幽灵时隐时现。后来更是有人记忆混乱,甚至下一秒就会忘记其他人,不大的小山村笼罩在诡异的气氛中,人人自危。
因地处偏僻交通不便,以及一些不可说的原因,最终政府安排举村搬迁。村民们倒是很乐意,拖家带口逃难似的离开了。只有魏文举的父母不肯搬迁,他们坚持说看到了儿子的身影,要带他一起离开。大家苦口婆心地劝说好久,他们才回心转意,挥泪告别了故居。
那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胖厨师有些烦乱,他从床上坐起,一身肥肉乱颤,他捏了捏肚子,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自己变成了胖子呢?他努力想了想,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确定的是每年七月十九号,自己都会变胖五斤,分毫不差。
十三年的七月十九号,时间错乱,也是那天,给他埋下了噩梦的种子。
胖厨师忽然想起村中的王瞎子,他琢磨片刻,给父母去了个电话。东拉西扯一会,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王瞎子,又聊了几句,胖厨师结束了通话,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果然如此,王瞎子也曾失踪过一段时间,那么,他那神奇的“冥眼”多半也与此有关了。
消失两年的郭达开是否经历了和自己一样的事?
魏文举的事他猜到了什么吗?
胖厨师狠狠地锤了一下墙壁,剧烈的疼痛传回大脑,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脑中狂呼,他猛然站起,叠声吼道:“不怪我,不怪我!”是夜,他又失眠了,这负疚的感觉,重如泰山……
第二天胖厨师的饭店没有开门营业,他给两名员工放了假,自己则买了礼品去看魏文举的父母,也算是一点点的救赎吧。胖厨师扑了个空,邻居说魏文举的父母回老家去了。
胖厨师头痛欲裂,他努力回想家乡的名字,呼之欲出又模糊不清的感觉让他抓狂。这些年来,他每每想起往日旧事,或喜或悲,只是那难言的怪异之感始终萦绕心头,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竟忘记了家乡的名字。
或者说,自己忽略了家乡的存在。
胖厨师狠狠吸了一大口烟,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碾灭,长长吐了一口气,烟雾缭绕中,他大步向车站走去。
牛甲和牛乙面面相觑,片刻后牛乙惊道:“人呢?”朱甲如坠冰天雪地,哆嗦道:“刚才还在。”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吼道:“有鬼啊!”
胖厨师走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许多被遗忘的往事涌上心头,那些哭过笑过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他越走越快,忽听有人嚷道:“闹鬼了,快跑啊!”
朱甲和牛乙大步飞奔,胖厨师转头回望,只见那两人跑得扬尘满天,速度怕是能与世界冠军一较高下了。
落日的余晖洒满大地,胖厨师斜长的影子投在枯叶间,似是不知进退。一轮红日缓缓西坠,天际流霞愈渐昏暗,胖厨师望着逐渐合拢的暮色,眼中闪过决然神色,缓步消失在落叶纷飞的路间。
十几分钟后,村落屋舍遥遥可见,胖厨师穿过一片枯草,忽然停下脚步。目光所及杂草遍地,房屋破败不堪,满眼箫索荒凉。
胖厨师扫视一番,正要走进,忽然有手搭在他的肩膀。胖厨师汗毛倒竖,猛然转头,却见郭达开正站在自己身后。
郭达开面色灰败,眼窝深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胖厨师有些心惊,他故作镇静,问道:“小开,你怎么在这里?”郭达开喉中呃呃连响,半晌后才说道:“秘密。”胖厨师咳了一声正要说话,郭达开搭在他肩上的手猛然握紧,胖厨师一惊,郭达开低声道:“快离开这里吧。”
胖厨师眉头紧蹙,假意点点头,转身离开,他见郭达开向一侧走去,便远远跟在他身后。郭达开动作僵硬迟慢,胖厨师见天光渐暗,又慢慢拉近些许距离。
影影绰绰中,只见郭达开走进一片树林,里面传出一阵喧哗。
胖厨师一惊,那是魏文举父母的声音。他正要冲入,忽然被人拉住衣角,他侧目一看,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胖厨师看着这个仿佛凭空出现的男子,觉得有些面熟,他压低声音道:“你是谁?”
那人一本正经道:“你相信有鬼么?”胖厨师回道:“你说什么?”那人指了指林中,说道:“我听说这里闹鬼特地来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条像影子似的东西把一对夫妇绑在里面了。”胖厨师面色陡变,那人笑眯眯地说着:“敢不敢和我进去?”
胖厨师没有回话,身体一动,摄手摄脚地潜至林中。两人蹲在一颗树后,只见一男一女被绑在树上,郭达开躺在地上不知死活。胖厨师血气翻涌,暴叫一声冲到近处,地面一鼓,一个人形的泥人缓缓站起,摇摇晃晃向他抓去。
胖厨师惊骇欲逃,他看了一眼魏文举的父母,又掂量一番自己的一身肥肉,怒叫着向那泥人扑去。胖厨师硕大的身体扑通一声砸在地上,飞溅的泥土中,一条黑影迅速拉长,长绳般缚住胖厨师。耳边有一道疯狂的声音恨恨狂吼:“像我一样,和我一起死吧……”
好像是当头浇下一桶冰水,胖厨师只觉周身无处不寒,他在地上翻滚不休,依旧感觉越缠越紧。那人喝道:“别动!”胖厨师忽觉压力一松,那条影子一样的黑绳被那人扯住一头,两手连倒,片刻后就被拉到一旁。绳子一阵蠕动,变成人形愤怒咆哮起来。那人见胖厨师呆若木鸡,急道:“快带他们跑!”
胖厨师如梦方醒,连忙跑到魏文举父母身旁。只是此时天色颇暗,那绳系得牢靠,又兼手忙脚乱,胖厨师满头大汗,却是越解越紧。他急怒惊惧,忽然灵机一动,一俯身动嘴撕咬起来。
魏父挣脱束缚,三下五除二便解开了绑着妻子的绳子,胖厨师大囧,咳了一声扛起郭达开,择路便逃。他跑出十多米,猛然想起什么不由停下脚步,那人吼道:“不要停,快跑!”
胖厨师犹豫一下,甩开大步逃得飞快,魏文举父母紧紧跟在他身后。胖厨师喘道:“魏叔,后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魏父道:“你回头看看不就知道了?”
胖厨师回头去看,隐隐可见一条黑色的影子在地上游走,好似巨蟒般穷追不舍。胖厨师妈呀怪叫,偏偏两腿沉重如山,他两眼飙泪,惊叫道:“魏叔,你们等我一等。”
两人跑得更快了。
胖厨师忽觉一阵眩晕,他脚步虚浮踉跄跌倒,郭达开被摔得呻吟一声,慢慢转醒。胖厨师急道:“快跑!”他回头张望,却见夜色深沉,枯草起伏,淡淡月华倾泻一地,身后已无黑影踪迹。他长舒一口气,忽又跳了起来,魏文举父母竟也没了踪影,他抬头看天,悲声道:“我靠,又来了一次,现在是什么时候?”
郭达开拉着胖厨师的胳膊摇晃站起,他揉了揉脑袋,问道:“这是哪里,魏叔他们呢?”胖厨师环视一圈,摇头道:“这里是村后的荒草地,我也不知道魏叔他们在哪里。”他盯着郭达开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郭达开费力地活动一下四肢,说道:“我说我就要冬眠了,你信吗?”
胖厨师惊愕道:“冬眠?”
郭达开道:“我之前回来过一次,一转眼竟然过了两年。”他的声音尽是恨恼,平复片刻才说道:“而且我发现自己身体逐渐困乏难耐,就像是要冬眠一样。”他拍了拍胖厨师的肩膀,现在我信你了。
胖厨师问道:“那你怎么又回来这里了?”
郭达开道:“我不甘心。”他甩了一下胳膊,继续说道:“我回来时正巧看见魏叔和魏婶被一条黑影拖进树林,我追过去时遇到鬼打墙一直无法走进,到天快黑的时候你就来了。”
胖厨师点了点头,郭达开忽道:“别说话。”他做侧耳倾听状,少顷后突然说道:“魏叔他们在那边!”胖厨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小跑而去。郭达开动作缓慢,胖厨师折回头背起他向那边奔走。
低沉喘息片刻,胖厨师问道:“是这边吗?”郭达开点点头,两人趴在草地上探头张望,数分钟后,一个飘来荡去的黑影出现在二人视线中。
郭达开低声道:“它应该在找魏叔他们,我们不要被它看到。”胖厨师悄声问道:“魏叔他们在附近吗?”郭达开道:“是的,离我们不太远,这里太危险,而且天亮还需要好久,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发现。”
胖厨师见那黑影胡乱飘荡,低声道:“魏叔他们在哪里?”郭达开探手指了指,胖厨师慢慢爬了过去,细声叫道:“魏叔……”乱草一动,魏父回话:“我在这里,你婶脚崴了。”
胖厨师看了一眼郭达开,又瞥了一眼黑影的方向,说道:“这里藏不住人,我们去树林里。”魏父目测一下,点了点头,四人匍匐前行,缓缓向树林靠近。
眼见距树林还有二十几米,身后忽然响起兴奋的声音:“找到你们了!”
胖厨师大骂一声,拉起郭达开,魏父也搀起魏母,四人未跑几步,一道黑影霍然掠过。胖厨师跺了一下脚,暗道呜呼哀哉。
树林中一道人影闪电冲出,把那黑影按倒在地。胖厨师四人顾不得其它,慌忙躲进林中,那黑影飙举电至,撞得四人翻身栽倒。胖厨师艰难转头,见其余三人已然昏迷了。
黑影冷气森森,凌空飘来。林外冲进一道人影和其扭打片刻,又被打得踉跄后退。黑影怪笑几声正要靠近胖厨师,忽然消失在原地。
胖厨师迟愣了一下,惊疑不定:“中招了?”他霍然坐起,喜道:“中招了!”
一旁的人影如泥塑破裂,一条黑影摇摆飘出。
胖厨师心中一沉,本来他还抱有侥幸心理,如今看来,魏文举真的出事了。胖厨师欲言又止,魏文举飘到胖厨师身边,笑道:“我不怪你。”
胖厨师掩面而泣,哽咽出声:“你什么时候……”魏文举道:“十三年了,我一直守在这里,当初大家离开时,我模糊了你们关于这里的记忆,现在看来,已经渐渐失效了。”
胖厨师摸了摸肚子,又看了看郭达开,想来自己和他比较悲催。
魏文举盯着父母看了片刻,说道:“我会守在这里,以防有人误入,你们快走吧。”胖厨师咬了咬牙,坚定不移地吼着:“我叫胖厨师,也叫魏厨师,你的父母就交给我照顾吧!”
胖厨师的大手和一只黑色手掌在半空中无声交击。
数天后,某地房间内,郭达开躺在温暖的窗边,满脸惬意神情。胖厨师以手煽风,喘道:“这个时候就烧天然气,除了精神病只有你一个了。”
郭达开换了一片阳光充裕的地方躺下去,问道:“你去哪里?”胖厨师道:“看义父去。”
赵一和钱二行在枯草摇曳的小路间,钱二抱怨道:“孙三怎么回事,让他看看树一个星期了还没动静。”赵一冷笑道:“我看他是怕了吧,富贵险中求,伐了这批树卖得好价钱,咱们就吃喝不愁了。”两人走进林中,钱二打量道:“这些树不错,打电话给李四,让他派人来……”
魏文举远远望见有两人走进林中,想要阻拦却已来不及了。
赵一把手机塞进兜里背手乱逛,钱二忽然惊恐道:“那是什么?”一道黑色螺慢慢升起,哈哈怪笑中,赵一和钱二哭出声来。
无名村庄一侧的树林中,黑色之花缓缓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