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皮第一次看见那只猫是在一个蒙蒙细雨的午后。那天正值周日,嬉闹的顽童各执棍棒,围着一只奇丑无比的花猫指指点点。高皮可以对天发誓,他对那些毛茸茸的动物素来没有爱心,之所以驱散那些小屁孩,完全是出于对他们吵闹的厌恶。
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什么,高皮扔给它一根火腿肠,那只大花猫喵呜一声,叼着食物离开了。真是一只丑得不可思议的猫,高皮这么想着。
雨一直下到傍晚,天色愈发昏沉,偶尔闪起的一道电光照得天地皆亮,高皮忽然发现窗外有两点幽幽绿光。
这可是二楼,眼花了吧?
高皮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是一只猫。它的头是畸形的,不对称的左右两边看起来有些狰狞,身上乱糟糟的黑白黄三色猫毛薄厚不一,他想起了小学二年级侄子的随意涂鸦。这只猫大概是造物主最失败的作品了,也许爱猫人士也不会对其施舍爱心,一定是这样。
高皮胡思乱想着走到窗边,张牙舞爪地做了一个凶恶的表情,那只花猫叫了一声,从防盗窗跳到地面,很快便消失在碎雨中。
不仅丑,胆子不大,叫声也很难听,高皮做了一下总结。他看着花猫消失的方向,忽然涌出一阵恻隐之心,他笑着摇摇头,大概是晚饭时喝多了。
雨还在下,路灯泛着黄晕,墙壁上的厉鬼海报隐隐可见。高皮不是胆小的人,但在深夜独自面对这狰狞的图像还是有些忐忑,大概是人类对于未知和黑暗的本能吧,但他享受这种感觉。据说相台甲路上的那些废弃工厂最近闹鬼,虽然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但他还是决定前去“探险”,他喜欢有挑战的人生。
一觉睡醒头昏脑胀,他睁眼一看天色未亮,荒诞古怪的梦境时隐时现。仿佛是在一片黑暗中孤独前行,背后有穷极凶恶追了上来,他想要跑,又像以前无数噩梦一样,双腿如山石沉重……
恍惚中似是有一声猫叫,似乎在窗外,又好像响在耳边,他又睡着了。
梦里的世界是红色的,鲜血顺着斧头缓缓流淌,那道背影扛起大锤搭在肩上,慢慢转过头来,他的左手似乎拿着什么,是一把锯……
猫又叫了,高皮激灵醒来,额头爬满了汗珠。他觉得这两个梦是连续的,如果继续睡下去……他忽然感觉一阵强烈的不安,困意全无。他赤脚走出卧室,去卫生间撒了一泡尿,正要爬回床上,忽见防盗窗内蹲着一只浑身湿漉的丑猫,睁着碧幽幽的眼睛看着自己。
高皮有些恼怒,他大步走到窗边,那猫一闪身跳了下去。黑暗中伸出一双惨白的手,穿过玻璃抓住他的双肩,他骇然失色,死命挣扎着,身体一晃被拖出窗外。
他啊了一声从梦中惊醒,暗想又做噩梦了,他想要起身接杯水,却发现手脚已被绑住。不远处有一把鲜血淋漓的斧头,好像在哪里见过,高皮晃着昏沉的头颅,理不清头绪。有人在说话,他抬头看去,是一道背影,他肩上扛着一只大锤,右手握着锃亮的长锯,霍然转过身来。
高皮突然感受到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惧,凄厉的猫叫和小孩的哭闹化作强力的冲击波涌至耳膜。他大口喘息睁开双眼,天亮了。
阳光有让人勇气倍增的力量。
不愿上学的儿童哭闹不止,早早地上演一幕“生离死别”。高皮踏着拖鞋走到客厅,猛然看见一只猫,丑得不像话。等等,猫?
高皮努力回想着昨晚的噩梦,稍一忆起便又模糊不清。大花猫甩了两下尾巴,喵喵怪叫两声,跳走了。外面响起两下敲门声,高皮刚一开门,便被两人按住了,是警察。他看着冲进屋内的警察叔叔,心道莫非还在梦中?
高皮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走进审讯室,他是被审的那个。他欲哭无泪地看着桌上的儿童定位手表,第十次发誓他对此一无所知,并表示一定是那只猫叼去的,因为那是在防盗窗内找到的。
监控和同事证言还原了高皮的清白,而且那只叼着表的猫也为他做了无罪辩证。他长舒一口气,旋即痛哭起来,自己的侄子也丢了。儿童拐卖团伙,高皮心情沉重至极,那些人渣的种种恶行……
全市内展开了一场寻找丑猫的行动,警民协力,因为这关及三名被拐儿童。高皮是这样说的:“我没见过这么丑的猫,如果你也有这样的感觉,那就是它了。”虽然他不知道找到那只猫有什么用。
仿佛一夜之间忽然冒出一个集团军的丑猫,人们惊讶地发现身边好多猫丑陋、肮脏、残疾……那是被人虐待的。高皮猛然想起那只饥饿的花猫,它的头……
耳中似乎响起儿童的哭泣,梦中的场景忽隐忽现,那是哪里?高皮头痛欲裂,眼前闪过一把染血的斧头,他猛然想起“丐帮”,恐惧、愤怒、焦急化成连绵巨浪,打得他无法呼吸。
人猫通灵的传闻甚嚣尘上。
李二这两天坐卧不安,他看着被五花大绑的三个小孩,焦急地问道:“那边什么时候能来?”杜大一脸鄙视地看着他,怒目冷声:“你慌什么!等这两天风头过了,自然就有人来收货了!”李二急道:“听说了吗,有人能和猫通灵,要是找到这里怎么办?我们把孩子放了吧,我不想坐牢……”
杜大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冷声道:“他妈的,虐待那些猫的时候看你胆子挺大的呀,现在怂了?你是猪啊,通灵,通个蛋!”他拍了拍李二的脸,低声安慰:“那边说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就会来收货,再坚持两天。”
李二唯唯诺诺地点点头,他揉了揉生疼的肚子,忽然感到一阵饥饿。一只头部畸形的花猫忽然蹿了进来,他惊呼一声霍然起身。
高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心俱疲……
今天是周三了,所有亲戚全部出动,侄子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他无力地坐起身,想要打电话安慰一下大哥大嫂,又把手机扔在一边。他疾步冲出卧室,刚才,他听到了一声猫叫!
防盗窗内蹲着一只动物,它的头狰狞可怖,毛分三色乱如杂草,是那只猫。一人一猫隔窗对望,高皮觉得它的眼神很诡异,复杂得不像是一只猫。
它嘴里似乎叼着什么东西,高皮正要打开窗户,它叫了一声,跳开了。一片白纸飘飘荡荡向下坠去,高皮连忙跑到楼下。
这是一张超市的小票。
几名放了学在楼下玩耍的小孩扯住高皮衣角,神秘兮兮地说道:“那只猫会说话!”高皮没心情理会这些小屁孩,他犹疑了一下,走到小区外拦了一辆出租车。“去绘退添超市。”高皮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像是慷慨负死的勇士。
车停下来是在半个小时以后,他惊讶地发现绘退添超市就在相台甲路上。此时暮色渐合,萧索的相台甲路上的孤独灯光,仿佛海上孤岛,寂寥而又神秘。
高皮正要下车,忽然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片猫海簇拥着戴黑帽的男人从身边走过。高皮有些心惊,那些猫,全是残疾。
怪事越来越多了。
高皮悄悄尾随着猫群,目送它们如潮水般涌进破落工厂。高大的天车架如顶天立地的巨人,沉默地注视人生百态。一只猫落在后面,回头望了一眼,高皮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它一定是三番五次出现在防盗窗中的那只。
高皮左顾右看,悄悄潜进工厂。他小心翼翼地贴墙而行,残缺的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尘,偷眼望去里面空空如也。黑暗中似乎有一只猫,它轻轻叫了一声,转身向内走去。高皮踌躇不决,眼见那只猫没了踪影,他把心一横,穿过半掩的落漆铁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南北宽十多米,东西长达百米的钢管车间,如今机器铁架都已拆走,只余一地萧然。车间北墙有一扇敞开的铁门,猫影一闪而过。高皮迈着轻而急的大步追了过去,走出铁门是一个干涸的水池,两侧配电室和工厂外墙之间有一道三人宽的窄路。
花猫在高皮左手边的通道消失。
黑暗、残破、诡异,高皮喜欢这种气氛。
他跟着花猫向西走去,他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
破窗口传来说话的声音,他慢慢靠近,偷偷朝内看去。此时天色颇黑,他的眼睛慢慢适应里面的光线,隐隐可见是两个人,被残猫前簇后拥的男子也在其中。只听他说道:“时机成熟了,我替老板来收货。”
躺在地铺上翘着二郎腿的男人嘿了一声,得意非常:“货在外面,都还,不错吧!”他骨碌起身,推门向外侧休息间走去。
高皮心绪恍惚,这个地方,他一定在梦里见到过。他定了定神,走到前面的窗户旁,踮脚向内望去。里面有三个人,还有……满地的残猫!
李二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干笑道:“这些混蛋猫都是您养的?”戴着黑帽的男子点头道:“算是吧。”杜大惊诧不已:“那你干嘛花钱让我俩虐待它们?”
黑帽男子走近一步,抓起两只皮毛柔顺的无残小猫,幽幽轻说:“因为我看到了你们心里的魔鬼……”
杜大皱了皱眉,这个诡森森的家伙让他有些不安,他退了几步,悄悄把锤把握在掌中,心中大定。他咳了一声,笑道:“那几个小毛孩就在这里,钱?”
高皮闻言心头乱跳,他仔细扫视,果见墙边绑着三个小孩。他屏住呼吸,正想绕到外面报警,忽见十几只残猫拦住去路。他深吸一口气,倒退十几步,撑着两侧墙体翻到工厂外面。
喝多的醉汉摇摇晃晃要到墙边撒尿,被忽如其来地手掌捂住了嘴,有人低声道:“别出声,把手机拿出来。”
墙内似乎传出几声惨叫,高皮焦急地拨打了报警电话,悄声说明情况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六七分钟后,高皮忽然听到嘈杂的呼喝和玻璃破碎声,两道人影跃上墙头,落地无声。两人看了高皮和醉汉一眼,飞速逃走了。
他们的动作,矫健如猫。
高皮摇了摇头,无数画面一起涌至脑中。最后定格在扛锤拎锯的男人身上,他的表情很残忍,脚下的斧头满是鲜血……凄惨的猫叫穿越时间阻隔,落在高皮耳中。他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出奇得愤怒。
丢失的三名儿童找到了,他们只是受到了惊吓。
两名人贩子破窗逃走了,警方全力通缉。
民警并没有看到另一个人,只是无数的残猫让他们心惊,据说好多猫都是在那里被虐待的。
高皮的侄子悄悄告诉高皮,有一只头部怪怪的花猫会说话。
会说话的猫、动作像猫的人、诡异的黑帽男人、还有未曾露面的老板,故事还没有结束。
三天后,高皮从墙外翻进工厂,绕过水池走进车间。他站在通往休息室和配电室的入口望了许久,慢慢走了进去。
终于睡着了,断断续续的梦中,他看到了染血的斧锯和大锤、痛苦挣扎的小猫、以及那两人残忍狞笑的脸。梦里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高皮擦了一把冷汗,缓缓起身。他们两个,一个叫杜大,一个叫李二。
而将两人的残暴释放出来的人,才是真正的魔鬼。
你已经暴露了,何河核。
戴着墨镜的男人盯着地上的两只小猫,笑道:“训练得很不错嘛,何兄。”何河核也笑着:“可惜那三个小孩被警方救走了。”戴墨镜的男人无所谓地说道:“小孩子哪里都能拐到,这两个才是最要紧的,好货啊!”他看着两只猫微笑道:“杜大,李二……”
何河核盯着手机上的短信,面色有些难看,他戴上帽子起身说道:“王老板我还有事,电话联系。”王老板推了下墨镜,两人握手告别。
缓步穿梭在寂静的墓地中,何河核警惕地看着四处。阴森的冷风从未知处出来,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凉意。
“你相信有鬼么?”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何河核闻言望去,清冷的月光下,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仿佛凭空走出,回旋不定的雾气自地下涌出,鬼脸重重。
高皮盯着眼前的黑帽男人,开口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常人所不知的灵异。”他指着身边环绕的鬼脸,说道:“比如它们这些灵,”他又指了指何河,“又比如我们两个异……”
能够在梦中还原死亡的高皮,利用业障将人猫灵魂互换的何河核……
高皮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会泄露你的秘密,但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何河核顿感不妙,他刚要冲向高皮,忽感天旋地转,无数道鬼脸层层缠绕,他消失在了原地。
我会送你去地狱,但在那之前……
何河核一个踉跄,栽倒在坚硬的地面上,他茫然四顾,觉得这里好像有点眼熟。鬼脸环绕的配电室阴气森森,他被绊得一个趔趄,低头一看是一把乌迹斑斑的锤子,旁边是斧头和长锯。刺耳的鬼叫落入耳中,他转身要跑,忽然大声惨叫。
一声沉闷的砸击回响在夜色中。
高皮逆着猫海向外走去,他的心里也住着一只魔鬼。
第二天他看到一条新闻,被通缉多年的人贩子开车落水身亡。据说他的身上有无数道伤痕,就像被猫抓得一般。
高皮躺在沙发上盯着那只丑陋的花猫,笑道:“原来猫中也有异类呀。”大花猫喵呜一声,四仰八叉打了个滚。
变成猫的人,成为人的猫,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