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梁红泽毅然离开学门，踏上通往繁华都市的列车，那时父母泪眼滂沱，他看在眼中暗暗发誓，终有一日定要衣锦还乡。
十年前，同村的恶霸高乐趾高气昂地看着他，笑着问他要不要一起来，他昂着头，坚定而又不屑地说道：“连老人的钱都骗，这么不是人的事，我做不出。”
十年的光阴磨平了他的棱角，当初稚气未消的脸庞如今满是伪善的笑意，他看着下面一张张苍老的脸孔，记忆忽然回到偶遇高乐的那个午后，真是讽刺呀，自己还是走上了和他一样的路。
这条路叫做——诈骗。
梁红泽声情并茂地说着快要念吐的台词：“大爷大妈，你们谁没去过医院？就算你们没去过，总有亲戚去过吧？就算亲戚没去过，医院的收费你们也知道的吧！”他狠狠地拍了下桌子，怒吼道：“抢钱呀那是！”
眼见台下众人点头附和，梁红泽继续道：“真的，我不知道你们，反正我是看不起病，太贵了！但是我们得病了怎么办，等死吗？”他义愤填膺地挥了挥手，指着身后悬挂的横幅，语气激动地说道：“槡金凉添公司，他来救我们了！”
梁红泽停顿片刻，才说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这家公司研发了一种特别神奇的药，让我们用事实说话！”话毕，电视中开始播放“治愈患者”的现身说法（类似早年某些县级电视台轮流轰炸的诈骗广告，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了），梁红泽在一旁不时讲解，眼睛则在那些老人脸上扫来扫去，盘算着会有多少人上当。
视频播放已毕，梁红泽有些哽咽地说道：“在我们中国还有很多地区没有通水、通电，有些山区的儿童上学还要走十几里的山路，让人痛心啊！我们槡金凉添公司自建立以来，就坚决履行社会责任，每月都会拿出一半的利润做慈善事业，并且，我们公司的老板尊老爱幼，今天派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关爱大家的！”
几个工作人员轮流把小牌分开一众老人，梁红泽道：“大爷大妈们，凭这个小牌，咱们就可以每天领鸡蛋了，来，这边排队！”
眼见一群老人你推我挤轮流领着鸡蛋，梁红泽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发干的喉咙，对着旁边的新人道：“外面还有多少人？”
“三百多个吧，还得分几批才能结束。”
“天下可没有免费的午餐。”梁红泽心里这么想着。他转了转手里的鸡蛋，应该是天下没有免费的鸡蛋才对……
给最后一批老人洗完脑已经快到中午，梁红泽微笑道：“大家明天记得来呀！”一群老人拎着鸡蛋的老人喜笑颜开，挥手告别。
“发了多少个鸡蛋？”梁红泽问道。
“每人发八个，今天来了四百人左右吧。”一旁有人回答道。梁红泽咂了一口茶水，眼前闪过老板牛大粪办公室的那个横幅，他冷冷一笑，口出吐出四个字：一本万利！
又过了数日，眼见来得老人越来越多，小周忧心忡忡地说道：“泽哥，今天的人比昨天又多了几十个，哥几个都有点忙不过来了，再说，老板也没给那么多‘经费’呀！”
梁红泽道：“怕什么，人多就减少鸡蛋的发放量，以前给八个的话现在就给五个，不行就改发面条！如果还不够就去挖草根，反正他们什么也不懂！”小周一脸崇拜地看着梁红泽，自语道：“我怎么没想到……”
梁红泽看着手里的名单，皱眉道：“话说回来，即便网大好捕鱼，不过这人也确实是太多了。这样吧，号牌就不再继续发了，目前这五百多人足够咱们赚一大笔了。”小周点头称是，他正想吹捧几句，猛然瞥见梁红泽的笔记本上有几个名字用红笔圈着，不由道：“泽哥，那几个怎么圈起来了？”
“这几个可是重点照顾对象……”梁红泽诡异一笑，身体微躬，目光灼灼地看着空荡荡的台下。
“大家……”梁红泽双手撑桌身体前倾，一双亮灼灼的眼睛在台下扫了几遍，大声道：“昨天我说什么了大家记得吧，带钱来了没有？”
小周等人将几十只大小不一的盒子放在一旁，梁红泽指着那些盒子道：“大爷大妈们，你们看到没有，这是我们槡金凉添公司给你们准备的礼物。可是大家都这么热情，礼品只有这些，怎么办？”
梁红泽在台上踱了几圈，点指道：“所以我昨天跟你们说了，想要礼物的就带五百块钱，你这手把钱给我，礼物就是你的了，一会我还把钱退给你！我就是想看看，有多少人相信我，相信我们槡金凉添公司！”
见众人犹豫不决，梁红泽道：“礼物只有这么多，晚了可就没了！而且我还告诉你们，这里面的东西都不一样，其中有一盒还装着价值四千元的阙徳药，相信我吗，相信我就来购买，礼品有限啊，礼品有限……”
满脸皱纹的驼背老太不顾一旁老头的阻拦，将攥得皱巴巴的钱摊开交给梁红泽，旋即在他的示意下，从礼品盒中挑了一个。其他老人见状也陆续上前，每人都拿到了一份礼品，不多时，台上已挤了几十名老人，一样的白首枯容，一样的满脸忐忑。
梁红泽道：“谢谢，谢谢大爷大妈的信任，我很感动，但我也有一些伤心，台下的众位，你们就那么不相信我吗？”他转过身看着那几十名老人，一脸诚恳道：“老人的钱能骗吗，那么不是人的事，我梁红泽可做不出来！”说着，他又将钱还给了一众老人。
“其实呀，每只盒子里装得什么，我也不知道。现在，就请大家打开各自的盒子，也让大家看一看。”梁红泽看着台下众人，大声道。
几十只盒子被一一拆开，趾高气昂地对着台下，像是在耀武扬威。梁红泽笑道：“月饼、牙刷、鞋垫、手套、钢笔、茶叶、手电筒、拖鞋、裤腰带、洗头膏、毛巾、眼镜、饼干、插排，哦，还有电水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我们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好——礼轻情谊重嘛！”他看着笑得合不拢嘴的老人们，像是有些疑惑地问道：“阙徳药，阙徳药在谁的盒子里？”
几十名老人你看我、我看你，片刻后有人喜道：“在这里！”只见拿着电水壶的老人从壶中倒出一只半拳大的方盒，“阙徳”二字赫然在目。
梁红泽左手抓着那老人的手臂高高举起，右手四指并拢，指着那老人语调铿锵道：“包治百病的阙徳药，这位老大爷一分钱没花就得到了，大家鼓掌祝贺！”
老人们鼓完了掌，梁红泽道：“来来来，排队领鸡蛋。”老人们有条不紊地领着鸡蛋，小周眼尖，一眼就瞧见了梁红泽口中的“重点照顾对象”。待轮到那老人，梁红泽道：“看这大爷穿着，家里肯定不富裕，来，多给这位大爷发点。”
那老人语无伦次道：“这，这怎么行，我我我……”梁红泽双手抚着那老人肩膀，低声道：“看到您，我就想起了我的父亲，他也像您这么大年纪，你们长得还特别像。什么也别说了，这鸡蛋您就拿着吧。”
目送最后一名老人离开，梁红泽伸了个懒腰，父亲的样子忽然在脑中闪过。大哥、二姐早就淹死在了水坑中，自己这个老疙瘩就成了父母最大的期望，可惜自己智力一般，上学时门门功课倒数第一，如果不是找到现在这份工作，自己怕是要去水坑里和那两个倒霉蛋团聚了。
拨通父母电话，父亲苍老而略带疲惫的声音从话筒中传出，梁红泽不由怒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在这边挣了大钱，你们两个瘸瘸的，还老打什么工呀？是不是又去栽树了？”梁父支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梁红泽叹了叹，语气缓和道：“这么大岁数了，别老折腾了，啊。”
梁父沉默片刻，突然道：“泽儿呀，你能不能给我打点钱？”梁红泽道：“怎么，家里没钱了？要多少？”梁父道：“三五千就行……”梁红泽道：“行，我这就给杜三叔转六千，你一会有功夫就去他那里拿现金好了。”
挂了父亲的电话，梁红泽又打给邻居杜老三。杜老三听罢连称没问题，两人又聊了几句，杜老三道：“红泽呀，有时间就回来看看你父母，他们那身体你也知道，当年因为超生家里锅盖都被抢走了，还被高磊那畜牲打断了腿，就这样还天天锄地、栽树……”
梁红泽双目一红，道：“我知道三叔，忙完这阵我就回去。高磊那老犊子还没死呢？他那混蛋儿子……算了三叔，等我回去咱们再聊。”
想起父亲的腿，梁红泽便忿忿不平，梁父身为外迁人本就饱受欺凌，因为超生的问题更是险些家破人亡。高磊、高乐，流氓也他妈的遗传呀！
小周见梁红泽坐在那里发呆，便凑了过来说道：“泽哥听说了吗，那个叫高乐的新人好厉害，几个月就帮公司赚了几千万，老板奖励他好多钱呢！”
梁红泽愤然而起，将手里的水杯摔得粉碎，大怒道：“一个刚出狱的垃圾，就这么让你羡慕吗？想要跟它混就去，我不拦你！”
小周目瞪口呆地看着梁红泽，一脸窘迫，梁红泽自知失态，连忙道：“对不起小周，我太冲动了。”他拍着小周肩膀，正然道：“就算我们这一行，也是要有底线的，你懂吗？”小周点了点头，梁红泽道：“走，我请你吃饭。”
此后数日，梁红泽依旧吹嘘槡金凉添公司有多大实力，阙徳药效有多么神奇，然后就是“发礼品”、送鸡蛋，每天都忙得满头大汗。
这一日又轮到那老人领鸡蛋，梁红泽道：“小周啊，多给这大爷发点。”哪知小周怪眼连翻，不悦道：“梁红泽，我忍你好多天了！他长得像你爹你就给他多发，那后面的那个还像我爷爷呢，我是不是要给他发一火车？”
梁红泽大怒，两人撕撕扯扯叫骂不绝，一旁众人连忙劝解，小周踉踉跄跄地被拉走了。梁红泽不去理会那些议论纷纷的老头老太，径直走到那手足无措的老人身边，把一兜鸡蛋递给他，拉着他的手道：“没事啊，大爷，别往心里去。”那老人叹了口气，重重地“诶”了一声。
小周探头观瞧，梁红泽与他四目对视，不约而笑。
翌日艳阳高照，梁红泽故意晚了半个小时才让老人们进入会场，他看着台下大汗淋漓的老人们，微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今天过后，我们槡金凉添公司就要离开这里，去下一个城市献温暖了。”
一老人道：“真是谢谢你了小梁，给我们发鸡蛋、送礼物，还对我们嘘寒问暖，那个阙徳药，给我来五盒。”
梁红泽闻言一怔，尽管自己每到一地行骗都有不少老人上当，但主动索药的也十分少见，他心中暗喜，顺势道：“此番槡金凉添公司给大家带来了四百盒阙徳药，包治百病的阙徳神药，央视都有报道的！咱们这药每盒两粒，每粒仅需两千元，我还可以向大家承诺，前五十名买二赠一！”
此间十几天梁红泽已经将不少老人忽悠得深信不疑，此时听他说前五十名买二赠一，老人们纷纷上前购买。梁红泽心花怒放，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收钱卖药，嘴上还在胡说八道着：“大家一定要把名字留下，我们公司捐款的时候会登记大家的名字，想想世界另一个未知的角落会有人感谢你们，是不是很自豪？”
“娃子，给我八盒。”一老人道。梁红泽闻言笑道：“不行啊大爷，我们的药只有这么多，后面还有很多人需要购买，四粒，四粒就包治百病了！”那老人道：“我是给我家亲戚代买的，你就给我吧，钱我都带来了。”梁红泽拒绝了他，每人两盒，这就是他的底线。像高乐那样把别人骗得倾家荡产的行为，他做不出，所以他只卖价钱最低的阙徳药。那些贵得吓人的理疗椅、帝皇酒、无病茶等，他是坚决不碰的。
劝走那个老人，“重点照顾对象”颤巍巍走了过来。当初之所以留意这个叫宋建军的老头，就是因为此人看上去脑袋不甚灵光又一脸倦容，应该是比较好骗的那一类。可此时看到着宋建军把一大堆面值不等的人民币摆到自己面前，梁红泽忽然有些不忍了。纸币上褶皱的纹路，宋建军沟壑纵横的脸，风雨中脊背佝偻的拾荒者……
梁红泽随手把一部分钱塞回宋建军口袋，并如数给了他三盒阙徳。
这是他的仁义，仁至义尽了……
打发老人们离开后已经到十一点了，梁红泽招呼一声，众人收拾一番旋即驱车离开，赚大了，开庆功宴呀！
坏消息来了……
小周急道：“怎么办泽哥，那个高乐贪得无厌搞出了人命，他见势不妙知道逃不掉，已经跳楼自杀了。可我们呢，警察会不会抓我们？”
梁红泽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不要慌，我们的药又不是假的，阙徳可是正经的保健品，我们顶多算是虚假宣传而已。这样，这些钱不带回公司了，咱们几个人平均分了，然后躲起来不要露面。他妈的牛大粪，吃屎去吧！”
临别之际，梁红泽安慰几人道：“我想应该没事，就算警察抓人也是抓牛大粪那个混蛋，咱们各自躲几天再见机行事。”
分别小周几人后，梁红泽买了一堆食物，藏到一家无需身份证登记的小旅店数日未出。又过了几日，梁红泽没看见什么关于“槡金凉添”公司的新闻，心中大定。这一日他退房离开宾馆，望着车水马龙的大街雀跃不已，高乐，那个混蛋高乐居然跳楼自杀了，如果不是手机卡已经扔掉，他真想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高磊。
想着高磊听说儿子死掉的表情，梁红泽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笑了半晌，他忽然拍了拍脑门暗道自己愚蠢，高磊的儿子死掉了，这么多天他肯定早知道消息了吧？
不管了，现在就回家，也许还能看到高磊老泪纵横的样子，自己再说几句风凉话，那可真是快意至极了！
颠簸十几个小时，梁红泽终于回到村里，他四处望了几眼，自己骗人时口中的偏远山村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循着旧路奔向高磊家中，心中正琢磨如何幸灾乐祸，杜老三忽然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嗔怒道：“红泽啊，你手机怎么一直关机呢？”
梁红泽见杜老三满脸严肃，心中莫名一惊，杜老三恨恨地甩了一下他的手，摇头道：“我一直联系不上你，快回家看看去吧，你爹娘都没了！”梁红泽闻言如五雷轰顶，不可置信道：“怎么会这样？”杜老三道：“走吧，回家再说……”
梁红泽疾步奔回家中，却见屋中桌上摆着两张遗像，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眼，止也止不住。杜老三喘了几口粗气，无力道：“你父亲这些年也存了点钱，你知道他为什么还要朝你要钱？他是被人骗了呀。”
杜老三捂着自己的脸，泪水依旧从指缝中渗出，他哽咽道：“那骗子不是人呀，骗得你父亲倾家荡产，什么包治百病……”杜老三狠狠地跺了一脚，哭道：“你父亲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搭了进去，瘸腿没治好，老伴还气死了。他一时想不开，自己也寻了短见，我要是留意一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我对不起梁老哥啊。你父母死后我打你电话一直打不通，现在他们的遗体还在殡仪馆停着呢。”
杜老三拍了拍梁红泽，一步一颤地离开了。梁红泽跪地哭嚎多时，猛然瞧见一把椅子……包治百病的理疗椅……
地上还有一只纸盒，“阙徳”二字鲜艳如血，像是冷笑时的眼。梁红泽望着一旁的话费单据，凄然道：“电话诈骗，槡金凉添，是槡金凉添……”
完了，什么都完了，万念俱灰了。十年前自己就立志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如今钱赚到了，父母却走了。他扑到那把椅子上，疯叫道：“报应，这就是我的报应！”
他扯开旅行箱，从中倒出一大堆阙徳药，拆开后一股脑塞进了嘴里。两千一粒，好奢侈呀，咸咸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像是苦涩的泪。他感觉有些噎，原地转了几圈忽然眼前一亮，敌敌畏……
两张惨白得瘆人的遗像掉在地上，四只手撑地而爬，抚向梁红泽的脸颊……
数年后，早已沦为逃犯的牛大粪惊异地看着梁红泽，怪声道：“小梁，我听说你误喝了农药，以为你死定了呢。怎么样，要不是跟我东山再起？咱们这次就卖健康餐具，还是包治百病，你看怎么样？”
牛大粪还在喋喋不休，却见梁红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语调冰冷道：“你相信有鬼吗？”牛大粪干笑道：“怎么了兄弟，你这是……”
梁红泽幽幽道：“他们救了我，让我又回到人世。可你知道吗，我很孤独……后来我明白了，我活下来的意义就是要偿赎以前的罪，你是第三个。”
“什么第三个？”牛大粪不解道。话音刚落，他忽觉腹间剧痛，梁红泽附在他耳边道：“现在，我恕你无罪了……”
雪亮的匕首掺着血花，几个疾刺后被扔到地上，梁红泽转身飞奔。牛大粪满脸恐惧、绝望、惊愕，眼中却仿佛还带着奸计得逞的诡谲。
最后一个也干掉了，梁红泽又有些意兴阑珊了，他自语道：“现在，我恕你无罪。”说着，匕首猛然朝自己腹部插去。鲜血急涌不止，梁红泽翻身栽倒在垃圾堆中，视线也渐渐模糊，意识将要消失之际，一个佝偻着背的拾荒老人忽然出现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