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从新加坡返回上海的时候是和哥哥沈时元同行的。时元因为工作去上海出差,康乐就调整了自己的假期,提前两天回来。
时元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年长他八岁。时元两岁多的时候生母就因为肺癌去世了。后来他的父亲再婚,才有了康乐。
小的时候,沈家家境富裕,沈父承包工程,颇有赚头。时元初中就到伦敦去读书,后来工程出了安全问题,工地上一连两个工人丢了性命。资金周转不开,又官司缠身,沈父精神恍惚,开车时冲出了高架桥掉到海里淹死了。康乐的妈妈受不了打击,竟突然中风,现在仍是有些半身不遂。年仅十八岁的时元就从伦敦退学,返回新加坡,撑起了飘摇的家。
时元有头脑,也十分努力。变卖别墅、安抚家属、斡旋欠款、为母治病,每件事都料理的妥妥当当,用了六七年就将债务还差不多。之后,时元同英国时的初中同学联系,做起了茶叶生意,家庭状况越来越好。时元唯一可惜,就是自己没有念过大学,甚至当时伦敦的高中毕业舞会也没有参加,所以更加全力支持康乐的梦想。
康乐喜欢音乐,从小就对架子鼓、钢琴、长笛之类的乐器有着极多的热情。所以当康乐高中时提出大学想去美国学习音乐,时元想也没有想就开始为他积极铺路。对于哥哥付出的这一切,康乐是十分感激的。尽管时元并不怎么表露自己的情感,康乐仍然知道他爱着这个家庭的坚强火热的心。
到了机场,康乐本是想让哥哥住自己的公寓去,但时元觉得他那里离着自己要办事的地方太远,又考虑到康乐也许会带女人回去,就拒绝了,还是决定去住附近的酒店。
康乐打车回了公寓,房间很干净,桌子上放着昨天的报纸,大概是经纪人叫人来打扫过。康乐到吧台上接了杯热水,坐到沙发上开始看最新一期的星周娱乐。
报纸一打开来,就看到一行黑色加粗的大字:DOGO集团当家陈正卓出轨法国设计师新秀。
康乐大惊,满版面最给人冲击的是一张陈正卓抱起一个穿着礼服的女子的照片,还有一张有些模糊的,是两个人当街拥抱的抓拍。
康乐想到陈正卓的绯闻也许会影响到严导正在拍摄的电影,突然一阵紧张,拿起手机赶快给经纪人打电话,想要了解情况。电话还没接通,康乐就挂断了。因为,他又想到,原来陈正卓并不是对安有意思。他突然放下手机,笑出声来。
一边忍住笑容,一边将电话拨给安。话筒里传来略有憔悴的声音:“Hello?”
“安,我是康乐。”
“嗯,有什么事情么?”
“如果你最近没事的话,我想请你出去玩一下。”
“去哪里?”安这两日被Chantal和Cyrus这两个小家伙弄得疲惫不堪,想着如果可以去逃离两日也不错。
“目的暂时保密,明早我去滨江苑接你。”
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康乐竟然带她来到了香港。
她是惧怕的,抗拒的,登机的时候甚至都是在向后退的。
1982年的早春,是2月底的时候,刚刚过完年。仅仅七岁的她就在保姆的陪同下登上了前往伦敦的飞机。然后,这么一走,28年。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时候,她还叫周甘。但也完全没有留恋、没有不舍,就那么离开了。这28年里,安和Jeremy一起去过苏格兰、去过都柏林,和TA去过巴黎、瑞士、加拿大,自己一个人又去过西班牙、日本,然而就是不曾有勇气到香港,甚至转机都不会选择这里。
她没想到,竟然被康乐强行带来了。
如果不能好好的面对过去,就没法好好的面对未来。康乐如是说。
第一站就是母亲的墓地。安没有一点点准备。
安颤抖的走到墓碑前面去,低头看见干净的墓碑上面刻着:
愛妻周林童杉
1950年7月6日----1981年4月9日
音樂伴我共行,不孤單。
夫周鳴厚立
俯身抚摸着冰凉的黑白照片,安的眼睛立刻湿润了。她抽泣着蹲下来,泪水啪嗒啪嗒的落在凹进去的字迹中。
我要说些什么呢?妈妈。我来的太晚了。至您过世,已经快三十年了,我才回来看你。我该讲些什么呢?我并不孝顺啊,所以也过得不那么幸福。根本没有颜面回来面对您。
89年的时候,我的监护人带着钱跑掉了,那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没有周鸣厚的联系方式。然后我就走了,和我的爱人,一起到巴黎去。在那里,和她一起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十五年。但是最后她也离开了我,我爱的人都一一离我而去。后来听说周鸣厚还找过我,可是我改名换姓,他也就不了了之了。妈妈,我现在叫林嘉安,Ann。
无论我叫什么名字,I never forget you。 Never。 (我从未忘记你,从未。)
古老的记忆穿越时光慢慢的浮现在眼前,穿着白色长裙的母亲,从阳台缓缓走过来,将刚刚烤好的舒芙蕾撕下一小块,放到在沙发上蹦来蹦去的女儿的口中。。。。。。
安恸哭着,双腿发软,一下子跪在地上。康乐也蹲下来,将安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康乐将安扶起来,安抱着双臂埋在他的怀里。平静了一阵之后,安轻声在康乐耳边说:“康乐,帮我去买一束百合花吧。”
墓园的门口就有一家花店,康乐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抚,然后转身向墓园门口走去。
安望着照片里有着灿烂笑容的母亲说道:“值得庆幸的是,我也成为了音乐家。TA曾说,十分感谢您,因此她遇上我,世界遇上林嘉安。是的,就是我之前的爱人,Taylor Asell Nichole,她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也许您很难接受,但我却觉得,如果您还在,她也在,我将她带到您的面前,您会祝福我们。我知道,您一直在天上护佑我,所以好像又有光芒照射进我的生活了。瞧,他捧着花,正向这边走来。”
安接过康乐递给她的花束,放在墓碑前,又前倾亲吻了一下照片,才和康乐起身离去。
走出墓园,在回到市中心的巴士上,安低着头小声说:“谢谢你,康乐。如果不是你,我或许永远也没有勇气回到香港来,或许我就会这样后悔一生。”
康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手放在安的手背上,然后渐渐握紧。安感受到丝丝暖意正渗透进自己手,然后流入了心中。
来到中环之后,安惊讶的发现原来这三十年,香港竟然改变了这么多。康乐本来想问问她小时候住在哪里,但又担心引她伤心,最终还是没有问。安搭乘那个世界最长的扶梯往上走的时候,仰着头,心里想的是,可不可以就这样走,一直走,就到了天国,没有痛苦,没有伤痕,只有曾经不以为意的平淡和安宁。
正午的时候,两人找了家港式的茶餐厅吃饭。甫一落座,康乐的电话就响起来。康乐拿出手机看了看,把菜单放下,说道:“你来点就好,我没什么不爱吃的。”
安看着康乐起身,笑了一下,真是应了那句:爱你的人,送你回家东南西北都顺路,陪你吃饭酸甜苦辣都爱吃。
康乐走到餐厅外面,接通了电话,“喂”了一声。时元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康乐,我在你那儿了。你家没人。”
“嗯,我在香港。”
“有人送了我一箱酒,我给你送过来了。”
“我密码751018,和家里的一样。”刚说完,康乐就听见防盗门密码锁“嘀”的一声。
“嗯,好,我进来了。那我就给你放客厅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时元环顾了一下房间,看着还是蛮干净,就放心了。
“后天吧。你呢?什么时候走?”
“我下午就走了。晚上9点就到新加坡。好,我挂了。”
时元和康乐平时并没有太多的话可讲,大部分都是情面上的客套话。时元年少撑起一个家,长兄如父,他严厉寡言。但在康乐眼里,他已经做得足够好。至少,他为了这个家,放弃了他曾在伦敦拥有的一切,听说,就是因为那件事,他才与初恋女友分手。
回到餐厅的时候,安已经点完了菜品。康乐远远看去,她正双手托腮,微闭双目,沉浸在餐厅播放的音乐里。冬日里温暖的阳光,透过编织材质的装饰墙洒在她的身上,显得她无比温柔。
康乐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安感觉到声响,睁开眼睛看着他,说:“你大概没有听过这张专辑,这是我在《The Journey with you(和你的旅行)》和《Baby Face(娃娃脸)》之间发行的一张钢琴曲专辑,可惜里面只有一首钢琴曲知名度比较高,就是《 A song without lyrics(没有旋律的歌)》。后来人都只提起《A song》,没人记得这张专辑。”
康乐笑了一下,胸有成竹的说:“这个专辑叫《I returned my wine red prom dress (我退掉了我的酒红色舞会礼裙)》对吧?里面有《Scotland(苏格兰)》、《A song without lyrics》、《Autumn in London(伦敦之秋)》、《Hyde Garden(海德公园)》和《My wine red dress(我的酒红色礼裙)》五首钢琴曲。”
安听他说着,露出惊愕的神情,说话竟有些磕巴:“我真想不到,这个,你竟然知道这个,《The Journey with you》和《Baby Face》太出名了,所以几乎没有知道这张专辑。怨不得别人,里面好多曲子都是我还在伦敦的时候写的,那时候幼稚,水平也不高。”
康乐仔细想了一下,自1992年来,安一共发行了八张钢琴曲专辑,只有这张水准最差、包含的曲子数量最少,然而,他却对这张专辑最为熟悉。那是他上初中时,每个周末大哥时元接他回家时,车子里都会放的音乐。他那时候开一辆十分破旧的二手雪佛兰,周末的时候接康乐从遥远的寄宿学校回家,一路上,两人经常一句话也不说,幸好,这些音乐,缓解了那些静默的尴尬。也是,这些音乐,让康乐觉得快乐,让康乐下定决心,成为一个音乐人。
康乐回想起,去美国读大学的那一天,那是98年,时元开车送他去机场。时元已经开宝马了,车里没有放音乐,时元嘱咐着他,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不必打工等等。他听着觉得都是面子话,就打开抽匣,随意抽出一张CD塞进去。音乐缓缓充盈在车厢里,刚好是初中时坐时元的车子常听的CD。他就问:“这个专辑叫什么?”
时元说:“I returned my wine red prom dress。”
他又追问:“是谁的?”
时元沉默了好一阵说:“一个法国音乐家,叫Ka Ann Lam。”
安望着康乐,什么也没有说。她交握的双手挡在嘴唇前面,康乐看不出她的表情,但康乐却发现,笑容已经被她的眼睛出卖了。
时元坐在车里,疲惫的靠向椅背,担心着仁盛那边谈的是否顺利。
握在手中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时元连忙划开短信提醒,只见上面一行简洁的字:
Jeremy, everything goes well。(一切顺利)
Insung(仁盛)
时元长舒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想到这次的融资顺利完成,就可能让公司在年底上市,时元终于觉得一年来的辛苦没有白费。
望着仁盛的短信,他忽然想起来二十年前,他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后,从伦敦连夜赶回,仁盛到樟宜机场接他,拥抱他安慰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everything will go well。
然后,有些人,有些时光,失去了,再也不会好起来。
数日后,他拜托同学帮助他办理退学手续,寄回行李。也哽咽着打电话给自己的女友说,再见。那是个深秋,她刚过完生日不久。他以为,她以后的生日他都会陪她过。
也许,未必明天就有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