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不派人,都请不动啊——”虽然身体有些颤颤微微,虽然满头的白发短茬已稀松,虽然老年斑遍布,皮肤褶皱丛生、枯萎至面骨形路清晰可见,虽然发音浑浊、时重多喘断断续续,虽然他的屋子里摆设极其简单陈旧、仿佛生活在五六十年代,但那举手投足的气势告诉我,老爷子实非一般人等。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只知道,我被迫没有答应尹宏恩,而是跟陆宇寰坐飞机回国……即使隐存预感,此行有异,但我无法获悉下一秒迎接我的会是什么,我也不敢轻举妄动,恐惊扰到老人家,惟以沉默是金。
一句终了,屋子里犹如干冰突袭弥漫过后。莫非,已被我传染……
“爷爷——”陆宇寰率先打破奇怪的静谧,刚开口却被截过话语,
“怎么,这就、开始、护短了——”说着,老爷子横了陆宇寰一眼。那眼神不甚明亮灵活,却自有一股莫名的威严,我飞快地扫了一眼,复又低下头。畏惧权势?倒不至于。虽然初入客厅,便被墙上随处可见、大多为年久黑白的老照片所震撼,即使不穿着军装,即使条件十分艰苦,即使简单而朴素,也难掩照片中那一群群人们的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应当是崇敬有余吧。料定,他们也不会对我不利,就算家族多人再位高权重,可现如今是法治社会,出了院子还有站岗放哨的兵哥哥,还是很有安全感的。再者,我也没有拿他们家陆宇寰怎么样啊,一没要他的人,二没要他的钱……我也不想一直盯着老爷子,让他误认为我在向他示威。万一把老人家气出个好歹,实在罪过罪过啊。
不过,见识倒是长了不少。头一次见陆宇寰被堵得哑口无言还低眉顺眼的,想想,多有趣啊。好像我也逃不了干系呢,但,我还是有那么一点……兴灾乐祸。于此情此景的话,我得拼命憋住了。
“爷爷,您老身体要紧,先坐下喝口茶。平日里,您最疼的就是三弟,他也最孝敬您,不敢惹您着急上火的,您老有什么话慢慢儿说,他都支着耳朵听着呢。”边说,边扶老爷子坐稳,又倒了杯热茶,看老爷子喝了几口。
来的路上,陆宇寰介绍说,这位是国平大哥,我就随口跟着叫了声“大哥好”,当时见他气宇轩昂、却客气有别的模样,还以为是他们公司元老级的人物,原来,他真的是与陆宇寰有血缘关系的大哥……
先前只是两个人的事,但现在仿佛陷入了漩涡一般,牵涉的人越来越多。自从他找上我家后,妈妈每次在电话中欲言又止,虽然最终她忍了下来,什么也不过问什么也不唠叨。还有老师,现在他的爷爷、大哥……头昏脑涨不已。我把自己的下嘴唇咬得生疼的时候,突然感觉手被握得更紧。从上车,不,从上飞机,他的手就像口香糖一样粘着不放,越想甩越甩不掉就越烦躁,让我很不舒服,他的手够大够暖可也潮湿,怎么他自己就感觉不到呢?
难受感越增越强,我忍不住暗暗挣扎。眼前的长辈可是他亲爷爷呀,打断胳膊还连着筋,至于紧张成这样么。我深吸一口气,默念,快了,快了……
“小姑娘,老家哪儿的——”
我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向老爷子。如果说,刚开始是向我们俩人发难,那这话绝对是独独问我了。在场诸位,就我一个女的。哎,陆宇寰都能找到我家门口,谁知道老爷子是不是也如此这般神通广大。我老老实实一一作答,不敢有丝毫弄虚作假。我们家都是清清白白的人民群众,我爸还是先进共产党员呢,被查户口的底气还是有的。
“预备什么时候结婚?”听闻,我的脑子空白了片刻。刚张了张嘴,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哎,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爷孙俩横竖都离不了这句,不应该呀。正顺气之时,一只大手不适时宜地拍上我的背,我觉得脸愈发滚烫。
“爷爷,咱们私聊——”望着老爷子呆萌的表情,我只好进一步解释道,
“嗯,爷爷,我是说,与您单独谈谈。”
“都出去吧。”他扫了一眼全场的所有人,大哥立即动身,旁边秘书模样的人也紧随其后,唯独陆宇寰望着老爷子却纹丝不动,老爷子瞪他一眼,他才垂头丧气般地离开,临走前重重地捏了一下我的手。
看陆宇寰自踏进门一路吃瘪,忍不住暗呼痛快,仿佛终于出了口恶气。
“说吧。”老爷子将我的元神拉回来。
“爷爷,我和陆宇寰不能结婚。”拐弯抹角,于老爷子和我来说,都不喜欢。
“今年多大了?”
“24岁。”我毕恭毕敬地站着回话。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古代富贵人家听众差遣的使唤丫头。刚还嘲笑陆宇寰,现在才知道,自己和他差不多。真不明白,凭空的气短三分、矮人半截,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不算小,按国家婚姻法规定,到了晚婚晚育的年纪。”老爷子一本正经道。望着他威严的脸庞,我竟一时混乱作一团,无法判断他的意思。
今天掳我们过来,以及初见之时的气不打一处来,难道不是准备上演一幕棒打鸳鸯散的好戏么?
“……爷爷,陆宇寰和我不合适。而且,我也做错了很多事。我们不可能结婚的。”其实我不想解释太多,原以为是顺水推舟的事,哪知老爷子似乎被带偏了。不过没关系,我早已打好腹稿登门造访。不论见谁,都能如此。
“哦?说来听听。”老爷子定睛看着我,顿时来了精神。似乎此刻,老爷子与我,才找到了彼此都兴趣的共同话题。
“以前我在夜店上过班,就是那种喝酒、唱歌、跳舞的娱乐消遣场所。陆宇寰和我就是在那儿认识的。爷爷您看,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
“失足女青年?”字轻却语重,直叫人憋闷,又如五雷轰顶。
“不,不是的,我只陪人喝酒……”虽然我极力辩解的是事实,却也颇感空白无力。我不愿骗人,我做过的事,我无法否认。但不管我所讲是真是假,反正,怀疑就已经丛生,而且永不停歇。大家都不可能装作无事地相处度日。
“因为缺钱?”
“不全是。”每个人背后的故事,都是那么的丰盈,但只需自己储藏,不必公诸于世,他人也不关心。
“还在那个地方上班?”
“一年前离开的,现在在法国念书。”
“什么专业?”
“花艺师。”
老爷子的追问戛然而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一时无语回归静默,我却仍然有话要说。
“爷爷,能不能请您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