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忙活的几个菜,都是硬菜。其余材料,像松子仁、玉米粒、胡萝卜丁、青红椒粒、韭菜段、鸡蛋丝、软粉丝、豆芽菜、嫩菠菜,全都摆入盘中备齐了。不知道老师打算炒什么菜,但我相当期待她的成品出锅呀。老师将灶上的一口锅端走放在一旁。在她揭盖的一瞬间,我瞧见了——大肘子。
“哇,好香啊!”我忍不住惊呼。
“这福寿肘子可是我的拿手菜啊,已经慢火蒸了好几个小时,呆会儿你一定得尝尝,一准会喜欢。现在得盖着,凉了就不好吃了。”她边笑边将盖放回去。我连连点头,心里却在无限回味那股香气。得向老师请教一下,等我学会后,回家做给爸爸妈妈尝尝。这应该是我从小到大以来,与爸爸妈妈分开最久的一次了。我确实好长时间没见他们、没和他们好好吃一顿饭了。品尝美食是一种幸福,与家人分享,会更幸福。如果抓不住太遥远的,那只取唾手可及的,也很好。
老师又指导我将褪去红皮的白白嫩嫩的荸荠剁碎。多想生吃一个,可碍于这是由某人鲜血染红的双手削出来的,便忍下了。我问老师,有没有捣蒜器。家乡盛产荸荠,妈妈做荸荠糕的时候,就会用到,捣得又快又好。老师笑说,有是有,但若变成渣,会影响口感。原来是这样,我又学了一招。她和我交换了位置,我边继续剁,边好奇地问,切的是什么。老师就着没有完全解冻的肉,边仔细横切厚度适中的片儿,边答是羊肉。她又笑着解释,本来准备爆羊三样的,即羊肉、羊肝、羊腰一起炒,担心你是第一次吃,会不习惯,便只爆羊肉。那股膻味儿,妈妈闻见便会作呕,所以羊肉在我家餐桌上没出现过。我倒还好,只是羊肚和羊腰嘛……会不会更甚。其实很多东西不吃,我也是可以的。老师你真好,我由衷地感谢道。不知为什么,面对老师,我可以很自然地流露与表达,却从来没有真真正正地对爸爸妈妈说一声“谢谢”。忽然而至的愧疚,将我湮没。我不再说话。要想不受伤,就得敛敛神,专心做着手里的事。
老师在炒菜时,教我下辅料搅拌肉馅,原来荸荠丁还可以做肉丸。待她两个菜炒完,一大锅油都烧热,一个个大丸子被放进去炸制。嗞啦——多像在唱歌。我始终都在一旁观看,直至老师将所有的菜都完成。她不愧是艺术家,连做菜都十分讲究。汆过的整株上海青,螺旋摆盘开花,青花之上四个大肉丸,权作花蕊。可观可赏可吃可叹。
“嘉西,吃吃我这四喜丸子。”老师说着,便先夹了一个给我,又夹了一个给陆宇寰。老师以前从来不这样,当然,我没和她吃过饭,这是第一次。原来,她也和所有中国普普通通的长辈们一样,也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关爱之情。我以为,多多少少她会受日本或西方思想的影响,而过分讲究。她自己也夹过一个后,便又说:
“最后一个是嘉西的啊,宇寰,你可别抢啊。”
“没事,受伤的人多吃点,早日康复嘛。”看着某人默默吃饭也中枪的模样,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瞟过来一眼,我便很快正襟危坐道。边埋头品尝,边偷偷打量他吃瘪的小脸儿,惬意得不要不要的。
“味道怎么样?”老师扭头问道。
“老师,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肉丸。您教教我吧。”我咽下一口后,不带一点恭维之色地直言。
“好好,难得你也喜欢,真是有缘啊。这道菜,宇寰最爱吃了。他小时候,每每我做了这道菜,他就不吃别的菜了。来,再尝尝福寿肘子。”她说着又用勺盛起一块递过来,我赶紧用碗去接。
“您太厉害了。肉质醇香,入口即化,还不腻。您是不是有什么秘方呀?”一块下去,真是滋味无穷啊。就一个字——爽。距离上一次像这样大口吃肉,是很遥远的事了。那时在大学,隔三差五便有机会,同学或校友在一起聚餐。妈妈从不允许我在餐桌前做出塌肩佝背、狼吞虎咽或开口发言等她认为是没有教养的行为举止。可脱离她的视线的我,与大部分少吃肉食米饭、却抱着零食啃个不停、刻意减肥却总是减不下去或忽胖忽瘦的女生不同,总喜欢与一群男生混在一堆,大笑大闹、喝酒吃肉、滔滔不绝。“兴盛至哉,歌以咏志”,也是有的。无论怎么吃,我仍然一点也不发胖。不过,我倒没什么好庆幸的。这些,直接促使女生与我疏远。而志同道合者,都如我这般,好听点被叫“假小子”“男人婆”,难听的更多——被人背地里唤作“贱人”。我懒得搭理。如果讨得全天下人的欢心,我就不是我了。只要仍有人懂我,我便不是独行者。虽然我与男生们,如兄弟般,关系亲近是亲近,可也导致做为一名女生而言、行情堪忧——大学就被一个人追过,好不容易谈场恋爱,不到一个月,对方便主动提出,各自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我们又做回兄弟。男朋友与好朋友,只差一个字,性质却大不同。虽然也没有特别伤心难过什么的,但我还是专门观察了那些与我一样颇受男生欢迎、但却与我相反很受男生宠爱的女生,也就三天时间吧,我便放弃了——我装不来他们要的温柔与妩媚。除此之外,我仍然是快乐的。上课、练习、采风、社团活动、聚会,已经够自己忙碌。即使不谈恋爱,我也没有失落,我照旧大口吃肉。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毕业回家,便戛然而止。
“你和宇寰一样,都问我同样的问题。秘方倒真没有,无非是些寻常佐料。如果喜欢吃,以后和宇寰,常来我这儿。”
“那太麻烦您了,多不好意思。”
“不麻烦、不麻烦。嘉西呀,我还沾你的光呢,自从这小子认识你之后,往我那儿跑得可是更勤了。我打心眼里高兴啊。”老师故意压低声音侧过头来,说着后半段。仿佛与我讲悄悄话。可大家同在一个餐桌吃饭,又不是咬耳朵根子,再窃窃私语,第三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老师,是我托您的福。您也吃菜。”我赶紧帮她盛上一勺肘子肉,老师在道谢之余,某个话题被趁势截住。肥瘦相间,酥烂松软,又仍然保持Q弹。即使牙口不太好的老人也可以吃。虽然老师还远没到垂垂老矣的地步,但我向她敬孝仍是必须之举。
“好好,你也吃。”老师说着,便将最后那个肉丸递到我碗里。我瞧着大大的个儿正要开口,便听见有人道:“吃点青菜。荤素搭配。”我循着那声线望去,陆宇寰的筷子夹着上海青,已到达我的碗里。
“啊……谢谢,我自己来……”还能不能让人好好吃饭了?对视不到两秒,我便立即埋头。我当然不可能帮他夹菜了,而他的举动恰恰说明,他最爱吃肉丸,可我却夺了他的心头肉。他正为此不满,故意拿青菜向我示威呢。这个男人也真是的,心眼像针尖一样。
后来,陆宇寰在老师的要求下,开车送我回家。临下车前,他说:
“来公司上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