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下的氛围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宋修年看着那道青色身影,眼中不禁浮现出一抹深深的欣赏,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为何就连老爷子都会对唐甲余刮目相看。正所谓人间甲等即龙凤,而这位唐公子,却是三甲犹有余数。
先礼后兵。
唐甲余先是在这场暗斗中,作出了极大程度的退让,令孙千金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随即又在孙千金野心萌动之际,清楚表达了一层含义——
倘若你一步不让,我可以多走几步。
时至此刻,饶是沏茶丫鬟扫地老人这两名孙家下人,也都看出了场间的变化,不约而同的暗叹口气,各自眼底带着苦涩。
若要说依然没能看清楚局势的,想必就只有那位孙家大纨绔了。
“呵呵,想要吓唬谁?看清楚了,此处可是我孙家府邸!”
孙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似乎完全没有被唐甲余的话语影响到,冷笑道:“就凭区区些许财物,便想打动我爹爹?我呸!”
唐甲余目中的最后一抹笑意消散,冰冷肃杀。
灰衫老人嘴唇动了动,一袭布衫无风自动几分,仿佛正在酝酿着什么。
然而,不等灰衫老人袖中灵力真正发散出来,便忽有一声清脆响亮,将其打断。
“啪!”
孙千金虎目圆瞪,反手便是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了孙棠的脸上。
孙棠嘴角的冷笑仍在,整个人顿时横飞出去,“砰”一声撞在了墙壁上,那面由紫檀龙木构成的墙壁响起咔咔声,只见一道道狰狞的裂纹,以孙棠为中心扩散到各处,宛若蛛网。
“混账东西!”
……
……
最后一抹晚霞敛入天际尽头,便意味着夜幕的降临。
百安城坐拥九州气运之首,头顶的星空极为璀璨,无须燃起火烛,银色星辉顺着窗沿洒入,将客栈厢房的地面镀上了一层清辉,敞亮而朦胧。
唐叔公与陈渔都在客栈楼下静候。
一壶热茶,袅袅雾色。
唐甲余注视着木桌另一头的白衣少年,平淡说道:“城北孙氏势力不凡,虽然主要底蕴不在百安城,却依然不是寻常人能够动摇的。以孑然一身面对孙氏,倒是个孤掷一注的决定。”
宋修年静静看着对方。
“所有重要的决定,都是出于更加重要的选择。”
唐甲余玩味笑了笑,继续说道:“若是唐某没有猜错,叶兄应该已经做出了选择。”
宋修年摇了摇头,说道:“我比你小一岁,称不上叶兄。”
唐甲余并不知道,宋修年习惯于倾听他人言语,并且会认真思考话语中的每一个字眼,下意识以为白衣少年是在避开话题。
这让唐甲余心中生出了少许厌恶。
“以百安城作为起点出发,一路向北七百里,到紫海铁罗城。出铁罗城东门,顺着洛水上游顺势南下,约两千八百里,经过徐州,贯穿青州,过山海、祁云两大关隘,最终便可去到九州名城,扬州广陵。”
“这是历代先人前辈,为了某个传说中的地方,寻找出来的路线,只可惜最终止于广陵城,自广陵城开始,便有无数条道路传言,有的通往琅州,有的需要跨越雍州去到凉州,有的还需潜入东海深处。”
“前不久我还在家里的祖辈笔记上看到,据说乘着两年一次的广陵江大潮,可以去到一座雍州边缘的破败古城,在那里,有着十分重要的线索,也聚集了天地间所有天骄强者。”
唐甲余缓缓站起身,走到了窗前,他低头看着那名客栈外的红衣少女,传来平淡的嗓音。
“看来,叶兄是要踏上昆仑之行。”
声音平淡,不起波澜。
宋修年并不意外唐甲余能猜到这个,但是在他看来,这些已经明然的东西,都没有过分提及的必要。
他捏了捏眉心,答非所问道:“孙棠是你放的?”
如果说孙棠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宋修年的全盘计划,那么后来唐甲余和唐叔公的突兀降临,便是给了他一个答案。
孙棠当然是唐甲余放的。
唐甲余眯起了眼睛,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同样答非所问道:“一个灵力境下品的女子,一个可战灵气境上品的少年,就这样便敢挑衅城北孙氏,这么荒唐的主意,想来也应该是叶兄提出来的。”
宋修年走到了另一扇窗前,有些无奈说道:“差一点就成功了。”
可能是陈渔的缘故,也可能是宋修年给唐甲余的第一印象不错,所以唐甲余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温和平静。
但是听到这句话,他的神情突然阴沉下来,说道:“你很遗憾么?呵呵,确实如此,若不是我无端生事,偏要将那孙棠给放出来,想必这个时候,你已经逃出百安城,找你的昆仑山去了!”
“但你可曾想过,若孙棠出门时差点带上钱钟恕,若你差点没有将那块灵力玉佩取下,若孙千金根本不顾及儿子生死,若孙棠跟他爹一样隐藏了修为……差一点,你就死了。”
宋修年未曾想到唐甲余会这般情绪激动,不禁怔住了。
但是他觉得对方的话很有道理,于是陷入了沉思。
“失态。”
唐甲余深深吸了口气,恢复平静说道:“我自幼跟着家中做生意,见到了太多差点成功最终却输得体无完肤的例子。我只是想告诉你,即便你的计划成功了,即便你们安然离开了孙府,你也不能左右陈姑娘的想法。”
宋修年目光微异,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此事的发生,意味着与城北孙家彻底交恶,宋修年确实能够不以为然,因为他很快就要离开百安城,但是陈渔呢?
宋修年只考虑到他希望陈渔加入,却未曾想过,若是陈渔不加入,那么接下来她在百安城,将会受到孙家的万般阻挠,千般诡计。
差一点。
因为宋修年的选择,差一点就让一个无辜女子,没得选择。
从这个角度去看,唐甲余的作为便有了解释。
他可以不放了孙棠,但他偏偏不。
他可以冷眼旁观全盘变化,但他偏偏要横插一脚。
他偏要告诉孙家,不论此事如何日后如何,不论陈渔是否还在百安城,只要穿青衣的唐甲余还在,你们孙家便不能动其分毫。
同时,也无形间弥补了宋修年的疏忽。
宋修年凝望着夜空,认真说道:“确实考虑不周,是我的过失。”
唐甲余没有想到宋修年会承认的这般干脆,不禁怔了怔,藏在肚子里的那些谩骂,也都自行被咽了回去。
真是个怪人,但也是个有趣的人。
唐甲余转过头,仔仔细细将宋修年重新打量了一遍,心中不禁这般想道。
干净的白衣,偏瘦的身躯,挺拔的腰杆,清澈的眸子,和煦的笑容,一丝不苟的黑发,还有一张看起来有些平凡的脸蛋。
唐甲余眼底掠过一抹赞赏。
便在这时,一声忽如其来的轻咦声,打断了唐甲余的悄然揣测。
宋修年眯着眼睛,望着不远处的某处大宅,说道:“咦,着火了?”
唐甲余疑惑的眨了眨眼。
百安城格局极大,全城将近三千门,八千户,在历代灵神的极好整治下,虽然很少有大事发生,但仍会有多多少少的琐事出现,所以说火灾在百安城算不上什么稀罕事。
然而当唐甲余循着火光望去之时,顿时愣住了。
由于离开孙府的时候天色已晚,所以他们选择的客栈,就在凉雀大道中段,距离孙府并不远,从客栈的二楼望去,可以清楚看见那座对称奢华的大宅。
遥遥望去,只见那座犹如庞然大物的孙府大宅,其门庭后半段的某个角落,正绽放着耀眼的火光。
着火的地点十分偏僻,可以说是最不起眼的角落,显然已经被孙家遗弃了许多年,只是未曾拆去而已。
只有少数人知晓,那个地方并未孙府楼阁,而是昔年陈家的祖宅。
究竟是谁,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于城北孙府纵火,点燃昔年陈氏荣华?
唐甲余嘴巴微微张了张,不禁低下头,看向那名客栈前的红色身影,眼神复杂。
火光一触即发,于深邃的夜幕中,清亮的清辉下。
熊熊烈火。
燃烧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