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海道位于雷州西南,是由南至北进入铁罗城的唯一路径。
狭窄的道路两侧皆是陡峭石壁,布满了奇形怪状的硕大岩石,呈浅棕色,石面粗糙不平,显然是终年受到烈日的暴晒,外加上时不时掠过的风沙,尽显塞北风景之壮观。
唯有到了后半段,促狭的道路才渐渐宽敞起来,崎岖的地势也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逐步下沉。
据说在九百多年前,钦海道本是一条海上大道,只可惜时过境迁沧海桑田,由于钦海被引入洛水最终导致干涸,海底各式各样的岩石浮出水面,这才有了眼下这条陆地大道,然而,钦海虽消逝在过去,却并不妨碍过路行人寻找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当你站在钦海道末端回首眺望,便会惊喜发现,来时路竟会呈现出云梯状,鳞次栉比,高低分明。
这种感受就宛若置身于九百年前的钦海深处,来到了两个时代的重叠之处,观塞北风沙,见深海巨岩,妙不可言。
只可惜,数日前一场忽如其来的雾色,笼罩了整条钦海道,使得近日里途经此地的行人,无法观赏到那人间六大奇观之一的场景。
走到钦海道末段之时,宋修年便知道不能再继续走下去了。
起初浅白色的朦胧雾色,眼下已经浓郁成乳白色,不要说是接着赶路,几乎都快赶上深夜那般的伸手不见五指了,另外再考虑到走出百安城至今已经一个月,一路上都未曾真正休息过,在与陈渔略作商讨之后,宋修年打算先找个地方住下。
当然,向来沉默的陈渔依然是惜字如金,所谓商讨,便是宋修年一个人自商自讨,然后得出结论。
说来也奇怪,钦海道闻名天下已久,知名度并不亚于铁罗城,然而放眼整条道路,却只有一间客栈。
罗木客栈。
孤零零的深棕色客栈邻山而建,门口栽着一株同样孤零零的老槐树,还有一口孤零零的古井。若不是马厩里正拴着几匹活灵活现的马匹,都要叫人忍不住怀疑这间客栈是否早已破败。
与外界的寂寥景象不同,客栈里面的布置还算得体,坐着少许客人。
“客官要点什么?”
“两碗素面,一间……两间房。”
宋修年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立即便捏起了眉心。
当初在百安城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孤男寡女出门在外,总不能只开一间房,就算宋修年无所谓,陈渔也不一定愿意,即便陈渔愿意,她腰间的匕首也不肯啊……
照这么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宋修年摸着腰间愈发干瘪的钱袋,低叹口气,不禁想到了一个人。
是的,要是唐大公子愿意同行,像这种有关于银子的问题,还能算问题?!
“啧啧,瞧这雾大的,都七八天了,根本连行路都难啊!嘿,你们说,这事会不会跟棠崖有关?”
“还真有可能!那座山崖忒邪门,据说前些年常常有人听见,大半夜的崖上传出鬼笑声,一笑便是三四个时辰,还有人说听见的是男人的哭声,娘的……想想都瘆得慌。”
“会不会藏了什么妖怪?”
“我看悬,本来我对棠崖倒还不觉着啥,就以为是那些人无趣的紧,故意传出来的笑话,但是前不久我去居远城进货,途径棠崖……也听见了!那声音,简直都不像是个人!”
……
或许是对仙人的存在深信不疑,也可能是清楚知晓三十年后的妖魔浩劫,宋修年便对神鬼怪异一类的话题颇感兴趣,此刻听着隔壁桌那几个年轻男子低声絮语,不禁怔了怔。
反倒是陈渔,不论置身于任何环境,都不忘将手垂直腰间,以便随时取出匕首应敌,根本没有去听那些人的谈话。
“客官,您的面!”
不多时,店小二便将两碗热气腾腾的素面摆在了桌上。
宋修年没有着急去吃,随意地看了小二一眼,笑着说道:“兄台可知道棠崖是个什么地方?”
“棠崖?”
店小二怔了怔,随即便听到了隔壁桌的谈话,恍然笑道:“客官可不要被流言给蛊惑了,棠崖在铁罗城东边三里,只是一座小土坡,因为周遭环境奇特,所以才常常有怪声发出,被老百姓听见了,便觉得吓人,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就越来越悬乎了。”
宋修年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嘿嘿,咱家祖传三代都是在山里狩猎的,唯独对这种玩意门清”
店小二挠了挠头,他在这里跑堂多年,何曾听过“兄台”这种称呼,于是连脸上的笑容都热情起来,说道:“客官稍等片刻,小的再去给你拿碟醋,洒在面汤里贼好吃!”
浇下一圈酸醋的面汤果真格外开胃,就连宋修年这种已达“辟谷”,不必以五谷杂粮进食的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像店小二这种跑堂的伙计,很难找到能说上话的客人,宋修年不会介意任何人的身份,这让店小二不禁倍感亲切,一旦忙完手头的活,就跑来跟宋修年闲聊两句。
宋修年的平易近人很快为他赢来了一份礼物……一壶龙井老茶。
陈渔默默吃着碗里的面条,耐心聆听这场九州神府老灵神唯一亲传弟子,与某个破旧客栈店小二的谈话,不曾开口插嘴,却觉得格外有趣。
直到这个时候。
店小二回想起宋修年先前的询问,认真说道:“至于这场雾,公子可不要告诉他人,传出去可是会有危险的。这场雾啊,八成是城里孙家人搞的鬼!”
又是孙家?
宋修年闻言微怔,随即便意识到什么,连忙将话题转移开,“都是猜测罢了,自然不会对外乱说。只不过在下还有一个疑惑,钦海道位于铁罗城外,地段极佳,为何却偏偏只有这一家客栈?”
店小二没能跟得上这变化极快的话锋,不禁愣了愣,接着才回过神来,叹气说道:“客官有所不知,钦海道两侧的山崖外头,便是雷州有名的荒漠,每到月初之时,都会掀起沙尘之灾,受影响最重的,便是这钦海道了。”
“唯独咱们家客栈所在之处,前头有大块石壁抵挡,后边又是钦海道出口,恰好能够避免此灾。”
宋修年目露恍然,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然而说到这个话题,却仿佛戳中了店小二的痛处,只见他重重叹了口气,伸手倒了两杯茶,分别送到宋修年与陈渔的身前。
“唉,咱家掌柜可是找了个好地方,用城里人的话来说,便是坐享天时地利,只需稍稍上点心,铁定能赚到大把大把的银子!”
店小二回头瞥了一眼,摇头说道:“只是可惜啊,掌柜的这几年从来不对生意的事上心,整天就知道擦他那把剑,真不知道为什么,难不成还能擦出银子来?”
宋修年循着店小二的目光望去,只见在客栈的柜台内侧,正坐着一名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的脸颊稍有几分消瘦,几缕黑发垂下,令他整个人透出一股憔悴,但是不难看出,中年男子的五官极为开阔,想来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俊俏公子。
他的双目无神,犹如雕像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唯独右手攥着一块布巾,自上而下,一遍遍擦拭着左手的长剑,如此循环往复,甚是古怪。
似乎是察觉到宋修年的目光,那中年男子缓缓抬起头,朝着这里望了过来,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窗口的宋修年,随即嘴角微动,挤出了一道僵硬的笑容。
宋修年微微一怔,同样致以善意微笑,然而再次看去之时,中年男子已经收回了目光,继续擦拭怀里的长剑。
果真是个怪人。
便在这时,客栈敞开的大门外,又走进来了五六名男女,青年壮年皆有,各自背着包袱,肩上担着两个大箱子,上面摆有些许面具,长髯,兵器——是一个戏班子。
店小二恭敬地招呼了一声,便立即动身迎了过去。
宋修年浅尝一口龙井,无奈笑道:“这雾短时间估计散不了,看来我们要多待几天了。”
陈渔本想不做反应,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难得地开了一次口,声音动人道:“你决定。”
窗外雾色极深。
与其焦急于无法赶路,倒不如静下心来休息片刻,宋修年与陈渔对坐窗前,喝着杯中的龙井老茶,时不时与带着口音的店小二聊上两句,说不上如何有趣,倒也还算惬意。
直到黄昏将至,一名中年妇女突然从客栈后院跑了进来。
“罗嵩!店里人手不够,你就不知道帮着点?后院的柴都快三天了,你还是不劈?”
中年妇女对着客栈掌柜厉声喝道。
中年男子却是头也不抬,继续擦拭着怀里的长剑。
见到此幕,中年女子不禁怒气更盛,喝道:“擦擦擦!一天到晚就知道擦这把破剑,老娘当初真是瞎了眼,竟会嫁给你这种无用货色!”
中年男子又将长剑擦了一遍。
“还擦?”
中年女子瞪着眼,咬牙说道:“再擦,信不信老娘把这块破铁丢了?!”
中年男子动作顿了顿,终于抬起头,声音沙哑地吐出两个字,“你敢?”
“你还敢凶我?”
中年女子气的整个人发抖,重重点了几下头,竟是从腰间掏出了一条白绫。
“不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反正你罗嵩就喜欢这块破铁,老娘死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