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雪花从高空坠落,翱翔于天际,翻腾进黑夜,被风推来推去,刮起无数回忆的残片。那些无关痛痒的记忆,总是容易被风吹走。而悲伤深埋雪下,会随时间融入土里,成为思念的养料。我们邀请伤感住进心里,堆成雪人,取名孤单。阳光照不进,你独自欣赏,自怜自惜,还戏说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懂你。
寒气钻进鼻孔,刺激着肌肤上每一寸神经,身子开始瑟瑟发抖。我转过头,避开被泪水浸湿的半面枕头。双臂环抱于胸前,身子蜷缩在一起。
冷空气从鼻子进,二氧化碳从嘴里出。一团团白色气体,相互簇拥,飞蛾扑火般撞向玻璃窗,凝结成冰霜。阳光打在上面,五颜六色,绽放出青春的绚丽。
房门被拽开,脚步声渐近,我无力的合上眼睛,假装熟睡。侧耳倾听着,鞋子摩擦水泥地的声音,一步步带动着身体向前,终于在房门口站停。
我从两声轻咳中听出是奶奶,她站在房门口,动作极慢,手轻轻推开木门,走近土炕,在边沿坐了下来。
我的房间,大小七平米,土炕就占了房间一半多,门口距离土炕不足三步。地面打上白色瓷砖,上面绘着鸳鸯戏水,奶白色的墙壁上,贴着两幅图画,一幅是八匹野马,一副是我的女神张靓颖。靠墙一侧,有一件黄色衣柜,上面纹路早已经模糊不堪。奶奶说家里所有家具,都是父亲自己做的。二十年的岁月,衣柜早已镀上一层暗黄,镜子模糊不堪,父亲已经满目沧桑,秃了顶。窗框上牵着一条细长的铁丝,两边用钢钉固定。小铁夹子依次排开,咬在丝绸上,妖艳的玫瑰,在窗帘上盛放。
我躺在土炕上,一动不动。调节着自己的呼吸,试图让奶奶认为我在熟睡。她坐着不吭声,用那双骨瘦如材的手,试探着被子下面的温度,随后便起身走了出去。
步子走出了很远,消失了几分钟,又折了回来。我侧耳倾听,外面的一举一动。奶奶抱着柴火走进来,丢到灶坑前。而后一根根掰断,发出清脆的声响。随着火材划过纸盒,灶坑里的柴火被点燃。火光窜了起来,那温暖的红色,映红了她那苍老的脸。她缓缓起身,渡步回到屋子里,在我枕边坐下。
奶奶喊我:“老孩啊。”我没出声,继续装睡。她又说:“饿不饿,起来吃点东西吧!”
胃里的酸水,不断往嗓子眼里返,肚子不停的抽搐,咕咕的乱叫。我双手按着肚子,身子缩的更小了。
“咋子没上学呢?老孩啊,快起来吃点饭,赶紧上学去好不好?”奶奶用商量的口吻,对着我的后脑勺自言自语。
她见我依旧不说话,轻声叹了口气。空气沉默了下来,奶奶沉默了下来。静静坐在我的身边。
突然觉着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的往枕头上掉。
奶奶说:“老孩啊!哭啥?十七岁大汉子了。你爸爸十七岁呀,就跟着我养家了。你爷爷走的早,我带着他们五个,那日子可真苦,掉不得眼泪。眼泪这东西最不值钱,你哭又哭不得吃的。哭又解决不得问题。不管什么事情,忍一忍,咬咬牙总会过去的。”
“老太太,我不想上学了。”我的声音很小,带着一点沙哑。
“那可要不得,奶奶活这把年纪,有些事情看的明白。这人呀!得读书,不上学不成,那不上学是要卖力气的。你看看你老叔,如果他高中毕了业,然后去念了大学,现在该是能出息人的哦。那时候,咱家条件不好,你爷爷又走的早。好不容易等到,你姑姑们都嫁了人,你爸爸才结上婚。真是家里不好过,哪怕好点,也不至于让你爸跟他,头朝黄土,背朝天的过日子,卖力气,不是?”奶奶晃了晃身子,身体转向一侧。她看着窗外面,仿佛回忆起了什么。
我边哭边说:“可是,我根本学不进去,也不喜欢老师,我就是不想念书。”
“你讨厌他们干嘛,你是学给自己的,又不是给他们,你有出息了,他们借不到光。你大姑家的二哥,人家考上了大学,现在多好,找了好工作,媳妇也漂亮。人呐,都的走出去,走出去了,才能有出息。你要是走不出去,只能困在这农村里,那只能跟他们一样,等着卖力气讨生活,那可是累哦。”
我叹着气,不知说什么好。
奶奶又说:“你舅爷在广州一个大学当校长,我们姐弟五个,就属他学习最好,有了出息。你要是能好好学习,到时候去舅爷那上大学,你舅爷还能照顾你,等到大学毕业了,在那边找个工作多好,还有了照应。”奶奶十八岁跟爷爷来到东北,如今已经七十二岁。所有的亲人都在广州,五十四年过去了,她也只回去过三次。他们一共姐弟五人,奶奶是最小的,却是过的最不好的。
“可是,我想学习也来不及了,我之前...我现在....我..哎。”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转过身委屈的看着奶奶。奶奶银白色的头发,稀稀疏疏的搭落在头上,岁月刻下的皱纹印满了额头,时间踩在脸上印留下无数脚印。而爷爷送她的银手镯,却在枯瘦的手腕上闪着光。
“只要想做,没有什么是来不及的(嘴是懒蛋子,手是好汉子)是不是呢?光动嘴皮子,可不成。”奶奶看着我哭红的眼睛,爱怜的伸出手,几乎磨着我的脸颊,蹭来蹭去。我感受着来自她手心里的冰凉,我并没有躲闪。而是,贪婪的享受着,那一丝亲情的温暖。
我硬挤出笑容,看着满目苍老的奶奶。四目相对,我低下了头,轻声说:“我饿了,老太太。”
奶奶点头,双手托着我坐了起来,我一件件的穿起衣服,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们一老一少,一前一后的走着。屋外阳光明媚,呼吸清晰可见。光滑的路面上,阳光闪着光芒。奶奶驼着背,一步一个脚印,走过了岁月,被生活压弯了脊梁。我看着奶奶的背影,心中莫名心酸。
我站在奶奶身后说:“您慢点,路滑。”
奶奶没有回头,只是木纳的点了点头,目光始终没离开地面,她小心的走在前面,我小心的跟在她的身后。脸颊的银发,随着冬日的寒风一起飘荡,飘进那个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也许,不是我不曾拥有亲情,而是,我不懂什么是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