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如黛,垂柳画桥,白云出岫,倦鸟归巢。
外头是日色和光,心上是寂寞同凉。
三年了,他那里姹紫嫣红皆开遍,我这边江雪独钓奈何天。
“挽青,把灯点上,扶我下床,宫外好生热闹啊,可是承乾殿那边来人了?”
我支着身子,肩上披着半旧的云帔,瘦尽??春光??。
“回娘娘,方才打宫门口走过的是佟妃娘娘请来的春台班,一群不晓事的青衣戏子,竟扰了娘娘好梦,回头容奴婢禀了那苏公公,让他告诉皇……”
“罢,罢了,既不是他派来的人,又何必相告,本宫不过问问,哪是真的盼了”
我摇了摇手,身旁上前一名绿衣宫人,掌着长信灯靠近了我,莹莹的灯光映着我寡淡的容貌,一双秋水剪瞳里盛出灯火通明。
“你且替本宫更衣,我们去外面走走。”
“可是外头风大得紧,春寒未去,湿气犹重,娘娘不如……”
“我便是走走,左右阿衍不过是废了我,却未曾禁足。我一不寻死,二不逃跑,三不逼宫上殿,只是想看看窗外的天,天上的云,难道你们还要阻拦了不成!”
我冷哼一声,单薄的身量里透着多年前烽火狼烟,跃马扬鞭的那股锐气。挽青没了话,只得安安分分地替我更衣,临了了再添上件大氅,生怕冻着我如今病弱的身子。
“我这病生了也有些年头了,偏偏药石无效,怕是宫中御医治不了,回头你拿着我的手牌,去宫外将晏青寻来,他是沈家旧人,也是当年军中的大夫。”
我叹了口气,这些年萧衍待我还好,留着几分薄面,允这常宁殿的宫人出入方便,但凭手牌,就可月例出宫一次。很多年前,我就想过,若是以后当真做不了伉俪情深,那看在我为大梁浴血厮杀多年的份上,萧衍也得应我三个条件:辟一座宫殿给我,别让我去永巷;无论出了什么事,都要免我一死。如今,他已经满足了我的两个要求,还剩一个,待晏青入宫,我便告诉萧衍这最后一个愿望。
“前几****宫里的人托小允子捎口信给朕,说内务府那帮不晓事的狗奴才,委屈了你宫中用度。可朕怎见你今日气色好得很,召晏青入宫难道仅仅是为了治病”
萧衍从殿门渡入,想来站在外头已有些时候了,将方才的话听了个全,此时漆黑的眸子里正盛满阴鹜。
我一见,并不讶异,微微福了个身,柔声念道:“的确,不只是为了治病,我的身子向来硬朗,当年杀伐征战也未见什么大碍。可自打入宫以后,便日渐虚弱,现如今,这毒也毒了近四年了吧,再怎么浅显的毒怕也是早已深入骨髓,纵使华佗再世,也是药石无效,更何况一个晏青。”
“你原来都知道?”
萧衍一怔,盯着我的目光又深了几分。
“阿衍,我自军营里长大,但并不傻,你命人每日在我的早膳里加入附子,又在月逢初一十五点上杜衡,以延缓毒性。湛儿出生后,你赐的长命锁也是熏过雪上蒿的,阿衍,想来真真可笑,你不信我也罢,但湛儿他还那么小,你的亲骨肉,眉眼那么像你,你却终究不肯放过。”
“沈珞!”
萧衍低喝一声,眼里满是震惊,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吃痛,神情却依然平静:“萧衍!我沈珞十四岁披挂平定瓦剌,十五岁御封天策大将军,十六岁带兵覆了天下,二八年华以江山为嫁,十里红妆,入你大梁泱泱后宫,是年岁生下湛儿,做了你的皇后。天监四年,我十七岁,当今皇上一道圣旨,将右相一族以谋逆之罪下狱,屠了满门,血溅长安,而其嫡女沈珞,因育嗣有功,特免其死罪,打入冷宫。自那以后,整整三年,如今我已不再年轻,而多年前那个武能安邦的沈珞也早已不在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洛儿!”
萧衍怒极,抓着我的手却无力垂下。是啊,三年前那场灭门,共杀了一百又八十一人,无论妇孺老幼,皆成刀下亡魂,巍巍的长安,就在那一年,化作了血色的炼狱。
“我只想离宫,回伏玑山。平心而论,我把自己最好的八年都给了大梁,给了你,我不奢望能好好活着,只求你能旅行对我的最后一个承诺。萧衍,放我走吧。”
我拂开挽青相扶的手,一声闷响,双膝触地。
“萧衍,大梁的皇帝,臣沈珞不跪天不跪地,不跪鬼神不跪苍生,今生唯此一拜,伏首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国泰民安,三愿此恨绵绵,无绝期!”
“好个无绝期,沈珞你是没有心吗,多年来的相知相守,竟抵不上你的自由。”
“萧衍,你所谓的相知相守,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这么多年来,你给的那些都很好很好,可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所求的,不过是生逢其时,死得其所,爱情相见恨晚,一生终有归期。”
我顿了顿,依旧跪着,声音却是清朗“听闻佟妃娘娘请了戏好的春台班,想来是约了皇上听戏,眼瞧着时候也不早了,皇上还需快些移驾才好。”
“你是在下逐客令么?”
萧衍皱了皱眉,伸手想来搀扶,却被我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皇上哪里话,天下都是你的,何况一个区区的常宁殿,我不过是承蒙皇上恩赐,得一容足之居罢了。”
“你怎变得如此伶牙俐齿,从前虽非温婉,倒也平和无争,如今却句句带刺。”
“身子骨不行了,倒也想寻一技傍身,你以为我在争?这后宫里的日子又长又冷,我只不过不想被人欺负。”
说着,我笑了。搭着挽青的手起身,向萧衍行了个万福,“今个儿闹了这么一出,想着皇上也不愿再来这儿了,离宫前的日子,我正好图个清静。走吧,挽青,外头寒气重,确实不适合如今的我了。”
“是,娘娘。”挽青扶着我,向内殿走去。四方的天,很蓝,不大,所以我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