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三年(986)时,李觉与右补阙李若拙出使交州。交州此前有乱象,侯仁宝征讨当地叛乱者黎桓,失利;黎桓坐大,建立黎朝,正在与大宋欲战不敢,欲降不甘中,多次遣使修贡,但又多次背命。李觉二人到达交州后,李若拙就对左右说:“虽然黎桓称帝,但我们不能跟他称臣!”太宗曾封黎桓为节度使,见面后,黎桓还算尽礼,但没有下拜,说是患有脚疾,不方便。欢迎宴会时,黎桓在大厅里摆满了南方所产奇货异物,很有眩人耳目的意思,但大宋使臣一眼也不看。黎桓试图送给各位礼物,也被拒绝,只要求黎桓将此前失陷于交州的一个使臣带回汴梁。黎桓答应了,然后又安排休息,对二人说:“我们这里风土如此险峻,你们中朝之人乍来此地,能不疲倦吗?”这话显然有刺,意思是交州不容易攻取,如果攻取,会很“疲倦”。李觉回答道:“国家提封万里,列郡四百,地有平易,亦有险固,此一方何足云也。”咱们国家版图总共不下万里,排列州郡四百多。各地有开阔平原一马平川,也有险固山岭重岩叠嶂,这一块地方何足道哉。据说黎桓闻听此言“默然色沮”,无话可答,神色沮丧。
现在听说李觉在这里讲学,太宗忽然来了兴致,就让人召李觉御前讲学。李觉来到车驾前,看到坐在御辇上的君王,未免不爽,就对皇上说:
“陛下六飞在御,臣何敢辄升高坐?”陛下您乘坐六匹马拉的御辇,臣子怎么敢就来升座讲学?
太宗惭愧,于是从六匹马拉的御辇上下来,命有关部门另外张架帘幕,为李觉另设一座,开讲。从臣都有座位,列席听讲,赵普也在座。
讲什么呢?陛下您出题。太宗于是让李觉讲《周易》的《泰卦》。
泰卦,在《周易》六十四卦中属于第十一卦。卦象是坤卦居于上,乾卦居于下。按照寻常理解,乾在上,坤在下,但这一卦恰恰相反。但李觉很高兴,就顺势讲述了“天地感通,君臣相应”的道理。他这个讲述,取法于《周易》的《彖辞》,而《彖辞》是讲述六十四卦主旨的文字。乾坤倒置,等于天地相交,是吉相。“小往大来”“其志同”“内阳外阴”“内健外顺”“内君子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等等,都是泰卦的主题词。循此类主题词展开,是一篇大文章。熟悉《周易》的人,会约略理解李觉讲了什么道理,大意是天道与人道的对应关系,君臣相会相交,“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大道理。古来大儒,往往不失时机地“点化”君主,在“帝王之师”的荣誉下乐此不疲,且往往收获政治效益,是事实。
传统士大夫,就这样用圣贤精神、儒学义理作为思想资源,一点一滴地矫正着帝王的致思方向,在不自觉地作着隐秘的“价值制衡”。
太宗听他一番讲座很高兴,特赐帛百匹,第二天还在跟赵普的一次谈话中说这个事:“昨日听李觉讲‘泰卦’,文义深奥,但足以作为帝王鉴戒,朕当与爱卿等共遵守这个卦中所言:君子道长,小人道消。”
“羁縻文人论”
有一种说法,意思是: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大宋建国已经二十年,原来的割据政权首领们,如李煜、孟昶之流,一个个都已经死了,但还有些旧臣,往往会对新朝有不满,太宗“疑其怀故国、蓄异志”,于是有了高招,将这些人全部“收用”,安排到各个馆阁之中,让他们去修书,如《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之类,而且要尽可能地做到卷帙浩瀚,然后给这些人比较优厚的待遇,“姑以是縻之,录其长,柔其志”,姑且以此来“羁縻”这些文人,用他们的长处,消磨他们恢复故国的意志,役使他们可能不安分的心。如此一来,这些人就老死于文字之间,不可能在政治上发挥作用了,云云。
可以将这种“政治深刻”的讲述概言为“羁縻文人论”。
率先讲述这种论调的,是南宋诗人朱希真,南宋学者王明清《挥麈后录》则记载了这个说法。
此类“政治深刻”从古至今并不鲜见,基本上可以归类到“阴谋论”大范畴。“阴谋论”除了奉旨操作之外,基本上可以看成是二三流文人对自家“政治深刻”的一种炫耀。但这种“政治深刻”古今套路一致,模式统一,只要熟悉这种套路和模式,可以很轻松炮制无数“阴谋论”。这个套路或模式就是:
以诛心也即猜测动机为手段,视权威人物光明正大的安排或讲述,为障眼法,在障眼法背后,是权威人物的根本利益。
如此,“封建统治阶级”为小民伸张冤情、赈灾、恤老、轻傜薄赋等一切符合庶民利益光明正大的安排,不过是一种“让步”,是为了“封建统治阶级”长治久安,云云。这是“阴谋论”中的“封建统治阶级让步论”。
如此,“资产阶级”提高工人待遇、改善工人生活条件、施行民主宪政等一切符合庶民利益的光明正大的安排,其实都是“虚假”的,是为了“资产阶级”更根本的利益,云云。这是“阴谋论”中的“资产阶级虚伪论”。
如此,儒学光明正大讲述“仁、义、礼、智、信”,讲述“温、良、恭、俭、让”,讲述“四维八德”等圣贤理念,事实是为了“维护或迎合统治阶级等级制度”,是为了“自己有一天也能爬到统治阶级位置上去”,云云。这是“阴谋论”中的“儒学专制论”。
诸如此类。因此,古今“阴谋论”一般没有思想含金量。不仅仅因为它太简单、太粗糙、太过于程式化,属于“精致的坊间思维”,基本上不提供证据链,更重要的是:它所有的讲述,罕有真实判断。但最主要的是:几乎所有的“阴谋论”,都是对人类正价值的一种攻讦。“阴谋论”不仅仅是“反智”的,也是“反道德”的。从现在可以看到的“阴谋论”考察,几乎没有例外。
王夫之《宋论》专章说到大宋太平兴国年间的“羁縻文人论”。
他毫不客气地批评这种说法:“忮人之善而为之辞以擿之,以细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奚足信哉?”忌恨他人的善行,而编造诛心的言辞,去批判人家的言行,这种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阴谋论”,哪里值得相信!
按王夫之先生意见,大宋一朝因为五代藩镇造成乱世,所以对武将比较提防,“宋所忌者、宣力之武臣耳,非偷生邀宠之文士也”,但尽管这样,太原降将杨业,父子握兵,麾下都是“死士”,为杨氏父子所用,而且威震于契丹。这样的人,比那些文人,对大宋的“威胁”大多了,但太宗仍然对他不猜不忌。而那些偶尔会发牢骚的文人,如张洎、徐铉、句中正等人,不过是“浮华一夫”,虽然他们自诩“不为之用”,也即没有得到“大用”,但这些人根本用不着担心,“已灰之烬,不可复炊”。张洎算是这些文人中智慧比较“敏给”的,太宗也用了他,正经政治活动,国家大事,他都参与,太宗并没有提防他。其他的人,就可以推知了。过去连李煜那样的人,俘虏之后,连曹彬都知道,不必再提防,几个弄笔杆子的文人,实在不值得为之重重防御。
王夫之的深刻还不仅在这里。他看到了太宗更深远的用心。
为什么要授给这些“降臣”做纂修大书的事呢?
从唐末以来,后梁篡夺大位,也需要文人装点门面,但他那种凶戾,那种对文人的无情杀伐,让富有唐代遗风的文人战战兢兢。大诗人杜荀鹤,被后梁聘任,几乎要吓死。所以“文藻风流”成为文人的大忌,谁也不想因此而受到“重用”。到了后唐、后晋、后汉,这些篡位的武夫执掌国柄,那种“犷悍”一代又一代,互相之间比的是弓箭刀枪。所以文人被武夫瞧不起,也根本谈不上文明之治。等到契丹进入中原,蹂躏得中原大地“千里为墟”,人与人之间,“救死”都来不及,哪里还有时间沉吟于文藻?谁还有心思整理中国典章?到了周世宗时代,很想有所作为,但中原故老大多已经凋零,年轻的读书人还没有被起用。有几个文人,如王朴、窦仪,都从北方燕赵之地起身,都有“简质”,也即简易质朴的特点,与古来涵咏于典章的文人还有距离。几十年、百余年来,中原文明就这样在战乱中呈现为凋敝之相。
但在江东、西蜀,则因为画疆自守,较少战乱,保存了汉唐以来的文化文明。那里的文人得以在相对和平中,“以其从容之岁月,咀文苑之英华”,这样,就为中华文明,留下了一批读书种子。大宋统一中原,要想求得“博雅之儒”,在各种文明推演中,能够有成果,除了后蜀、南唐保存下来的人物,没有其他人。太宗可以说是“善取材矣”。
光武帝中兴大汉,要复兴中原道德文艺,雅乐礼仪,是从偏安巴蜀已久的公孙述那里得到人才。“四战之地,不足以留文治”,那么偏处于边鄙之地才可能会保留中原文明。士大夫生于礼崩乐坏之世,如果处于偏僻之乡,珍重古来遗文,必有承传,如果承平之世来得早,他可以自身重振文明;如果来得太晚,他的弟子必能重振。考乱世到承平的古来历史,几乎没有例外,都是这种规律。
在太宗一朝修书,那可不是简单的悠悠岁月,人才羁縻!那是士大夫“得道”。“道胜者,道行而志已得;文成者,文著而心以亨”,以“道”而人生胜出者,道能行,而志向已经实现;以“文”而成就人生者,书已著,而内心已经通达。这样对文人而言,做官与否,封侯与否,都不是他们的荣誉。他们的荣誉在“立言”不朽。现在想想汉代复兴,很多功臣都已经隐没不彰,但过去儒学的托命之人申培、伏胜等,他们整理古籍的“遗泽”却至今被人享用。
太宗一朝,纂修“文事”,完成那么多重要文献整理,如果不比大明纂修《永乐大典》、大清纂修《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还要重要,至少一点也不次于它们。如果没有大宋太宗一朝纂修的文化典籍,中国文明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就如此意义上说,大宋馆阁中的这些文人,是可以恒久享有中国文化光荣的文化英雄。而太宗赵炅,是他们的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