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中正曾经用大篆、小篆、八分体三种字体书写《孝经》,刻石,到了真宗时进献给国家。真宗在便殿召见他,问他这块《孝经碑》写了多久。句中正回答:“臣写此书,十五年方成。”真宗嘉叹很久,赏赐甚厚。命人将《孝经碑》藏在秘阁——此地太宗时就有意要刻《孝经碑》,而且自己书写了《孝经》给当时的大臣李至,也曾刻碑。句中正的则是三体碑。
当时乾州(今属陕西咸阳)献古铜鼎,四方形,有四足,上有古文二十一字。没有人能解读。句中正与另一位文字学家杜镐,详细查验,引用典籍一个个解读了字义,有根有据,为人所信服。
句中正、王著,还有著作佐郎吴铉、大理寺丞杨文举等人,共同开始撰定《雍熙广韵》。句中正第一步先分出了字韵的门类,等于完成了结构性工作。太宗给了他很优厚的赏赐。《雍熙广韵》书成,凡一百卷。
这是一部韵书。韵书是将汉字中相同音韵的字编排在一起的字典。韵书需要注音,“反切”法为韵书所常用。传统文化中,字书、字典,是基础性建设,但需要极高文化素养才有能力修撰。字书字典,属于“小学”一类,筚路蓝缕的工作,从最早的《尔雅》开始,到《说文解字》,是一个高峰;到了《雍熙广韵》是又一个高峰。这是中国文化中至为重要的一个环节。很多学问,如历史、文学、经学乃至于诸子学,都需要有“小学”的功底,才有可能升堂入室。王著、句中正、徐铉、张洎等人,以及更多的学问家,在太宗朝,一直延伸到真宗朝,所做的工作,都可以被称之为“中原文化重建”。五代乱世之后,有了这样一批人,中国传统文化,得以不坠。他们生平事迹都很简单,除了学问,似乎没有更多业绩可以谈。“杜门守道,以文翰为乐”,是他们共同的特点。他们是承续传统文化,使“中国所以成为中国”的文化守望者。
顺便说,《雍熙广韵》是对隋唐之际陆法言的《切韵》的一个补充、修订;也是真宗朝定名为《大宋重修广韵》的前期形态。或者也应该说,《大宋重修广韵》(简称《广韵》)是太宗、真宗两朝的修订成果。
《广韵》为何重要?
它第一次将26194个汉字整理分属于206个韵部。而这些韵部,又按“平上去入”四声分布。每个韵部都有一个代表字作为名目,史称“韵目”,这就成为韵部的排列顺序。而这个顺序,如“一东、二冬”之类,就成为记忆汉字,进入韵书的钥匙。之后,到了金朝、南宋,又有了著名的《平水韵》。《平水韵》将《广韵》一书中允许互通使用的韵部合并,另外合并了不能互通使用的几个韵部,成为106韵。于是,此书成为世人写作近体诗不可离手的工具书。它基本反映了中原诗人从隋唐以来作诗的音韵规则。因此,宋人乃至于今人创作近体诗,要有赖于《平水韵》,理解唐诗,也离不开《平水韵》。由这部韵书,可以上溯中原唐音,复盘千年前中国人发声用语的语音形态。而由此为依据,可以考据、解决的学术问题多不胜数。没有《广韵》可能就没有《平水韵》,那就像今人理解《诗经》一样,困难重重。
《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之外,太宗朝主持修订的《广韵》,以及《说文解字》《淳化阁帖》等,极大地丰富了中国文化。这是比“平北汉”以及和平收复吴越国与清源军,更久远也更深沉的“文治”功勋。
“十六字教”
国子监总管李至推荐了国子博士杜镐、直讲孙奭、崔颐正等人之后,这些大儒都对帝国的文明推演贡献了学问、智慧和道义方向。太宗录用这批人物,一直嘉惠后人,若干年后,有一天,真宗皇帝对李至说:“朕宫中无事,乐闻讲诵。”我在宫中没有事的时候,愿意听听学者们讲诵经典。于是召崔颐正到后苑,讲《尚书·大禹谟》。
《尚书·大禹谟》,在学界被一部分人认定是“伪书”,但即使是“伪书”,从“制造”这部“伪书”的东晋梅赜算起,也在中国流行了一千六百年以上。其中很多思想已经进入传统,传播有效,成为中国记忆的一部分。《大禹谟》中最重要的意见是被人称为“十六字教”的四句话: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我在本书第一部《赵匡胤时间》中简略介绍了“十六字教”。现在重复来说它,实在是因为它太重要了。“十六字教”直指传统政治管理,它直接叩问:政治,如何才是合理的、合法的、正当的?人性恶,不可测,意味着政治充满风险。而如何治理,其道隐而不彰,并不是那么明白显示,让人轻松掌握。但一定存在一种唯一的精准之路可走,这条路是什么,也不知道,但“中道”也即“中庸之道”是必须考量的总体战略。“中庸”,不是“中间”;“中道”,也不是“中间”;不是所谓的“第三条道路”;而是“平衡”。政治治理的“平衡”状态,是一种从“实然”起步,走入“应然”的过程。而“应然”,是一种价值诉求。文明邦国,必须以价值诉求为导向,而不是以利益诉求为导向。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在人性恶的普遍环境中,在士庶对利益的普遍追求中,如何推演价值文明?这之中的“平衡”之路,就是优秀政治家的从政之路。一味顺从人性恶,引导本来就是“经济动物”的人类去瞩目于经济方向运转,等于“教猱升木”,教本来就会爬树的猴子去爬树,等于省略了价值诉求,天下攘攘,乃成一无义动物世界——文明规则的破毁,丛林法则的流行,原因在此。一味演唱灭绝私欲,推演纯洁利他世界,等于背离人情,天下嚣嚣,乃成一虚假天使世界——在虚假圣洁中自我高潮,在自我旌表中廉耻流失,最后演绎为一个犬儒主义天下,原因在此。
背离“允执厥中”的圣贤意见,不祥。
太祖、太宗明白这个道理,真宗也明白这个道理。在他们无数的治理经验中,这个理念指导下的政治经验,至为珍贵。
太祖“允执厥中”,以一种赎买而不是预先杀戮功臣,或无所作为的方式,解决了可能的“阴谋拥戴”问题。
太宗“允执厥中”,以一种政策性向“文治”倾斜的姿态,省略了多种“以暴易暴”的模式,尽量减少对武臣的各类制裁或轻蔑,引导大宋慢慢消弭五代以来,甚至秦汉以来的藩镇尚武的骄悍之气,收敛天地之间的杀气、戾气,以一代人的时间,推演了一个强盛的文明之邦。
真宗“允执厥中”,以一种“商谈”而不是“硬拼”的模式,与契丹平等对话,解决了多年对峙、流血的连绵战争问题,为大宋赢来了百年和平。
到了宋仁宗时代,晚期,开始渐渐偏离“允执厥中”的平衡路线,国家开始在祥和气象中隐约潜伏了不祥之兆。三百年帝国,有了危机。
“家法”与“家学”
宋代史论家吕中有专著《宋大事记讲义》,内中说大宋“家法”,有言道:“宋朝以家学为家法,故子孙之守家法自家学始,此范祖禹《帝学》一书极言宋朝承平百三十年,异于汉、唐,由祖宗无不好学也。然人君之学,尤在于所共学之人,故在太祖时则有若王昭素,在太宗时则有若孙奭、邢昺,在真宗时则有若崔颐正、冯元辈,皆极一时之选也。”这意思是说,为人所称赏的大宋“家法”,其实是来源于“家学”的!后代帝王之所以“守家法”,其实是从“家学”开始的。而这种“家学”,在于他们都有一个很好的“共学”之师,这些人物都是当时顶尖级的儒学大家。
宋代的“家法”是一个绝大话题,千年以来,议论不休,近人也有专著、专文反复讨论。理解大宋“家法”可以有几个方向,吕中先生这一番话让我思考这个问题,有了几个节点——
第一,大宋“家法”,与“家学”有关,并来源于“家学”;而“家学”乃是以圣贤说法、儒家义理为核心的经典传承过程。
第二,并不存在“成文”“家法”,所有“家法”皆以“家学”为思想资源,因此,“家学”有多么复杂,“家法”就有多么复杂;但一以贯之的大道是“公道”与“仁德”——因为这是儒学价值的核心。
第三,“家法”事实上乃是一种诉诸“价值应然系统”的政治伦理规则。这种“规则”,由太祖、太宗开始,包括真宗的言行,成为后代帝王效法、援引的前代经验,但这种经验,具有“习惯法”而不是“成文法”的性质。
理解这三个节点,可以理解“大宋家法”大意。
太祖、太宗、真宗,作为十世纪后期、十一世纪初期的中国领袖,合格。
崔颐正的《大禹谟》讲述甚为精彩。在以后的日子里,真宗不断召他来禁中讲《尚书》,一直讲到十卷之多。因为他讲得好,赐给他五品服。
太宗一朝听儒士说圣贤义理,成为一种传统。后来演化为“经筵”。
所谓“经筵”,就是延聘时贤,为帝王讲授儒学经典,令帝王接受儒学教育的小课堂。“经筵”制度化,是要帝王接受教育有连续性,不但这一代帝王日常要连续学习,以后一代代都要连续学习。这种教育的持续,成就为一种宫廷文明,在规则化的管理下,推演为有效引进圣贤理念的政治机制。是否接受圣贤理念,成为君主光荣与耻辱的尺度。在荣誉感召之下,君主的尊严也有了理性方向。因此,“经筵”之实质,是对君主行为奇妙的“价值制衡”。
李觉讲《泰卦》
端拱元年(988)的一个夏天,太宗车驾到国子监礼敬孔子。礼毕,升辇,准备回驾,临出西门时,看见一间经堂内正有讲座。
左右告知:“博士李觉正在聚众讲学。”
太宗知道此人。
太平兴国五年(980)时,因为通“九经”,李觉起家成为将作监丞,后来到建州(今属广东罗定市)做通判,任期将满时,当地人舍不得他走,一力挽留。郡县治,天下治。太宗喜欢治理地方有德有能的“循吏”,就下诏褒奖他,迁为左赞善大夫,知泗州(今江苏盱眙县),转秘书丞。后来又刊定唐代大儒孔颖达的《五经正义》,被同僚举荐,做了《礼记》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