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姜琉拿着找到的柳枝和一钵流水,跨入里屋。
莫老头此时哪还有方才的梦魇迷茫,一身的道韵风骨,正含笑坐于里屋过毯旁的竹椅上,口吐金莲,妙语生花的与孟钺交谈。
看着孟钺时不时的点头,眼底的戒备居然化作淡淡的钦佩,姜琉心中不由恶寒:这老头,还真是个佛棍,莫要三言两语就让人入了佛门……
莫老头看到姜琉进屋,缓缓打住滔滔不绝的交谈,轻声开口:“还得问孟施主,令正所怀第二胎是在何处坏的?我还得去寻它,免得他来时遭受阳火阴风之苦。”
孟钺闻言,站起身来,抖了抖紫色儒衣,缓代青裘的说道:“莫大师慈悲为怀,且跟我前来……”
说着,孟钺对站于里屋门前的姜琉温声说道:“有劳这位小兄弟了……”
说罢,孟钺不急不缓的带路,风骨静然,片刻后,一座竹楼走入姜琉眼中。
竹楼伫立于庭院活泉之上,被修竹芳草簇拥,即便时近晌午,居然也有朦胧的雾气从活泉中漫出,氤氲着竹楼,交织在栏杆窗棂之间,平添了几分出尘安定的气息,令人少了几许愁绪,心中只余平静。
常人于此,延年益寿,温养本源。
修者于此,道心可定,把卷拭尘。
此手笔,绝非常人可以拥有,风水大道之人,也非常人可以请动。
“笙儿,大师需要在此超度我们那孩儿,你速速出来。”孟钺在门外轻呼。
片刻之后,方笙轻婉而出,秀眉颦蹙,凄苦的看着莫老头,哽咽的说道:“还望大师,对我那可怜的孩儿,对他……”
方笙泣不成声,孟钺面色一沉,怒斥道:“妇道人家,就知哭哭啼啼,扰人心境!”
说罢,孟钺赔笑的对莫老头告罪:“让大师见笑了。”
莫老头接连摇头表示无妨,继而开口说道:“按照医经所言,令正房屋处于这方庭院活气舒精之地,上接天庭,下接五行,内外养行,是个养胎安神之所,怪哉,怪哉……”
莫老头一见竹楼,便不住疑惑,满脸正经。
孟钺闻言,苦笑道:“莫大师所言不虚,自从内子再次有喜之后,我在风水、起居、补食上面面俱到,煞费苦心,可还是……这也无怪母亲大人对内子心生嫌隙,唉,都是孽啊!”
莫老头抬头四望,似在对庭院望闻问切,目光却隐秘的撇过姜琉,姜琉眉毛一扬,端着流水的手,食指悄悄蘸入水中,却不留痕迹。
莫老头心安,大声对孟钺说道:“无事,待得晌午之日微斜,阳午之时,阴阳交替,一天之中阴气最盛之时,我便为它诵经超持,看看有无线索。”
“不过……”
莫老头话风一转,凝重的对孟钺说道:“我佛教有一言,法度有缘人,经传六慧根,胎儿未及八月,慧根不全,我担心它佛法不度啊!”
孟钺儒雅不再,焦急的对莫老头说道:“这,这,这该如何是好,不知莫大师有何良策?”
‘上钩了!我想想,这下老头会捞多少?’站于一旁的姜琉眼观鼻尖,心里默默盘算。
‘上钩了!不怕你再精明,再富甲一方,我也要让你脱一层皮!’老头面上无比凝重,心里却暗暗窃喜。
“良策并非没有,只是颇得费些身外之物,只需用玉贝、石中木、结云各十斤,分别为脉、骨、髓,为它塑造后天慧根,如此,佛法方度啊……”
莫老头为难的说道,眼中不时掠过悲恸,似在为胎儿怜惜。
玉贝还好说,乃承天盟制定的度量衡之一,乃货币,只是黄白之物,而那石中木与结云却是对修者大有裨益的珍奇!
石中木,乃儒家与藏剑道联手把持的一座异界出产的珍奇,乃千丈地壳之下,被顽石包裹的奇木,受沧海桑田的变化、地液岩浆的熬炼,天生便生有道纹。
只需指节大小的石中木,便可燃上十日,其香可助人打磨道心、点燃智慧神藏,甚至被一些国家列为国贡,常人私藏满门抄斩!
而那结云便是只存在于九霄之上,在千万年前便已成型的云朵,却在因缘际会之下,未曾消散,反而沉淀下来,化作实物,日日夜夜受罡风雷霆的淬炼,最后便形成了结云,可谓是云中精华。
而这些本就是稀罕之物,莫老头却狮子大开口,足足要了十斤,一方面是为了积攒‘老婆本’,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试探孟钺!
孟钺却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无妨,无妨,这都是小事,还需大师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
‘扑通!’
莫老头目瞪口呆的看着儒雅清瘦的孟钺轻松抬着一箱重物,毫不费力的搁置在竹楼上,竟压得楼板微微凹陷!
莫老头不露声色的打了个眼力劲,姜琉识趣的打开了箱子,便见其中洒满了青色的玉贝,而在玉贝之间,则是一根根形状不同,却黝黑古朴的断木,仔细看去,断木之上居然生长着纹路古文,似乎在吐露着某种道理。
此外,还有颗颗骨节大小的白色圆珠,被云气包裹。
姜琉微微使劲,心中骇然,这箱子何止一钧之重,恐怕不下于百斤!
‘碰’
箱子猛的关闭,姜琉对结云的悸动也被阻断,不过姜琉却讪讪的把不小心被箱盖压住的衣袖扯出。
姜琉继而字正腔圆的大声说道:“师傅,慧根可塑!”
莫老头点了点头,一副佛道高人的模样,施施然行礼之后,大声喝到:“施主心诚意切,我佛必然有感,不会为难胎儿。”
“姜琉!”
莫老头转身对少年说道:“时辰已到,阳午已分,放钵持柳,摆迎风式!”
姜琉满脸严肃,大声回到:“是!师傅!”
说罢,姜琉脚尖微点,一个鱼跃,凌空翻腾,单脚半蹲,立于窗前,左持金钵,右秉柳枝,而钵中流水滴水未落,柳枝竟毫无摆动,不受风力!
孟钺见状,眉头一皱,眼中甚至还有儒家经典的字迹划过,却并未多言,静待变化。
姜琉目不斜视,无比严肃,心里却暗忖:没得两把手段,一技压身,怎敢出来为祸众生,呸,普度众生。唉,这年头捞上一笔越发不易了……
莫老头口中暴喝:“吽!”
其声,便如晴空雷鸣,至刚至阳,誓要犁庭扫穴般镇压世间一切妖邪,此时居然连竹楼之上的雾气都震碎开来,让阳光照进!
姜琉左手微松,柳条漂浮而下,莫老头恰好一手抓住柳条尾端,画圆而起,姜琉右手倾斜,钵中流水倾泻而出,一离钵沿,竟化作匹练,沉浮飘洒。
一时之间,窗前的少年,宛若掉落凡俗的谪仙。
而那柳条在莫老头手中逐渐穿过匹练,嫩绿不再,竟变得枯萎苍老!似须臾间便跨越了浩瀚时间汪洋!
突而,那一箱装满珍奇的箱子猛的打开,其中的玉贝、石中木、结云居然鱼贯而出,向枯萎的柳条冲去,甚至在空中隐隐化作人形!
“愿汝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暇秽,又曰慈因积善,誓救众生,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
随着莫老头的诵持,手中枯萎的柳条在孟钺与方笙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化作点点黑光,与那匹练交映成辉,而那隐隐化作人形的玉贝三物在黑光、匹练之中缓缓透露出诡异的气息。
“这……这,这是?”
方笙突而死死眼前逐渐清晰,甚至看得出沟壑的黑色人形,目露凄惋,捂着嘴,不住啜泣。
姜琉看着女子的悲恸,心生不忍:唉,虽然是一场骗局,哪有什么婴灵,但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姜琉深知这一切异状的缘由,先前他指甲缝中夹着一种奇异药石,名为‘风燃石’,磨粉暴晒融于水后,水遇大量空气便会升腾,而那柳枝的枯萎,也只不过是水分大量升腾造成。
至于那些玉贝、石中木、结云的异动,便是先前‘不小心’压在箱中衣袖的作用了。
相传北海有鸟,名为‘昼鸢’,生生世世都翱翔于北海之上,永不沾地的,沾地便死。而与其共生着一中肉眼难见的蛊虫,名为‘夜虫’,此虫一旦接触‘昼鸢’之外的物体,便会依附其上,至死方休。
而姜琉的衣袖方前便是藏有‘夜虫’,在此时姜琉手掌心涂有的‘昼夜鸢’鲜血的吸引下,‘昼虫’闻到气味,自然便会飞蛾扑火般飞来……
如此这般,才造成了先前那副奇异场景,未曾动用修者的力量,只凭下三门的手段,便是熟读经典,养尊处优的孟钺一时之间都被姜琉两人蒙骗。
可这种蒙骗,未尝不是一种真实。
至少对方笙如此。
姜琉看着下面凄怜的女子,默默想到。
莫老头得意的看着眼前之景,正准备故弄玄虚一番,却突然看到窗前姜琉的目中蓦然华光浮现,夺目而出,消融于天地。
‘不好!要出事!’莫老头和姜琉心中同时悲呼。
似乎是在应和两人心中所想,在下一刻,眼前的黑色人形轰然四射,玉贝、石中木、结云洒落一地,继而竹楼中竟传来隐隐约约的悲鸣,就如同婴儿的哭泣——
“哇……啊,哇……啊”
天色刹那间偏暗,屋外狂风大作,吹得垂竹嚎啕不已,而楼中悲泣之声越发清晰,转瞬之间便充斥着整座竹楼。
时近晌午,本是阳光正烈之时,但在竹楼之中,却如黄昏般低垂黑暗!
笙儿目露惊恐,紧紧拉住孟钺的手,抿着嘴唇,四处张望。
孟钺沉了沉气,身上儒雅之气越发浓郁,道道青光绕身,孟钺见状,长吁一口气,对着莫老头说道:“大师,我孟某修儒叩阁二十余载,却是不晓这是什么情况?”
莫老头心里犯憷,却强装镇定,哈哈道:“莫慌,莫慌,这才是那胎儿,我佛在此,它翻不起什么波澜。”
莫老头心里却在悲呼‘长走夜路必见鬼啊,虽是听说过鬼魂化虚为实,迷惑旁人,却未曾听说眼前这般光景,分明是鬼魂显形啊!”
生死之秘,长生之谜,即便是修道叩阁已久的先贤也难以解释,世间先贤圣人不少,偶尔还惊鸿一现,可这已是死物的亡魂,见者却罕见至极,大多是蛊惑人心的谣言。
今日一见,无论是见多识广的姜琉两人,还是仙阁高挂,虚中还实的孟钺,皆是惊骇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