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你凭什么为我答应!”
出了里屋,天色微明,东方一丝鱼肚白露出,素月淡去身影,却留下满院的沆瀣,挂在修竹之上,庭花之中,迎接着晨曦第一缕阳光的到来。
而此时,姜琉小嘴嘟囔,赌气的踢着脚下垂草,草上的露珠落下,打湿了鞋子,也打湿了少年的心。
“那孟钺,哼,我看不是什么好东西,假君子!”
莫老头闻言,苦笑摇头,拍了拍少年肩膀:“你不答应又如何,孟钺至少还以宾客之礼招待我们,分明是给我们一个台阶,恐怕早已猜知我们的身份。”
姜琉闻言,不解的抬头:“知道了又如何,大不了又是几个月的亡命天涯。”
说着,姜琉下意识的揉揉肚皮,委屈的说道:“只是又要挨饿了。”
莫老头看着庭院中的流水,叹息一声,无比怜惜的说道:“舟漂于水,行行停停却不是它完全把握,总还有波澜推力,暗礁触底……”
莫老头拉着姜琉缓缓走过横于流水之上的竹道,随意的坐在水边,也不顾寒冬时流水的冷冽,便将双脚泡于水中。
看着双脚在水中起起伏伏,莫老头轻轻说道:“孟钺毫无隐瞒的全盘托出,让我们知道了方笙的异样,便是不惧我们会外传,说不得此时我们已经沦为囹圄之人。如今这孟府我们是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
“那我们还可以逃啊!”
姜琉瞪大了墨黑如玉的眼眸,天真的看着莫老头。
“逃?我们与孟钺虚与委蛇,影风国一边碍于孟府威名,一边还要表面上尊重邹璇圣女的特殊地位,只能徐徐图之。”
“先不谈我两这凡俗之人能否逃得过道法之子孟钺的掌心,便是我等逃了出去,孟府因其名声,恐窝藏月寒道传人的消息走露,必派人追杀。”
“而影风国这个闻着腥味的猫,想来不介意落井下石,必定跟风而至!这般倒好,我两居然鬼使神差的成了孟府与影风国互相制约的筹码。”
莫老苦笑的看着在水中泡地发白,冷得刺骨的脚,迷茫低语。
“说到底,我两都是浮萍,枝瓣艳丽,却没有根基依靠,屡次在庞然大物之间周旋,说不得哪次便身首异处,葬身青山,也无人牵挂知晓。”
姜琉闻言,双眼失神,耳边白发虽有些暮意,但却不改其清秀脸庞。
一只池鱼跃起,溅起涟漪,又重重落下,花尾拍水,泛着的波纹缓缓传远,不急不缓。
突而,少年一把搂过老头脖子,低压着嗓子,粗重着声音说道——
“夏蝉只鸣旦夕,又怎知日月交迭;昙花只开寥辰,又怎知年岁枯荣!老头,我们只有两年的记忆,我还要去普度众生,到那最远的地方看看这天地,看看那修行之上的境界。区区孟府、影风,只是给我的人生添了几分颜色!不过,在这之前,我还得把你给超度了!”
说罢,姜琉一脸坏笑,搂着老头脖子的手将其狠狠抛出。
“啊!你这小子!”
莫老头在只淹住膝盖的流水中湿漉漉的爬起,抱着肩膀笑骂道。
“你……”
姜琉缓缓张开还略显瘦小的双臂,闭着眼睛立在潺潺流水边,似在拥抱整个世界,竟让莫老头楞在原地,嘴中下意识的说道:“或许,他会走出一条真正的路吧……”
一阵寒风吹过,吹淡了乌云,也吹散了言语,无人知晓……
…………
“大师,还请入轿。”
孟钺一手挽帘,略带谦卑的低头,满脸真诚的邀请莫老头和姜琉两人。
孟钺庭院虽地处偏僻,乃闹市之末,但时至晨曦,旭阳微升,庭院之外的青石街道上也有些人气,络绎着行人。
“那,那似乎是孟府的大少爷孟钺。道法之子,何时我才能达到他那种境界。”路边一个刚踏上修行的学子,看着孟钺浑厚的儒气,一脸憧憬。
“可是……那老头和小子是何方神圣,竟让孟少爷亲自挽帘请轿!”
“呵呵,你这便不知了”
学子身后的路边商贩,闻言爽朗笑道:“那两人说的是孟府请的奇人雅士,是为了……”
正说着,商贩压低了声音,无比忌讳的说道:“为了寻少奶奶数次坏胎的根源!”
学子闻言,恍然大悟,目中露出敬佩:“想不到孟少爷如此礼贤下士,毫不恃才傲物,真乃我等楷模。”
孟钺目露真切的看着姜琉两人入轿,也不知是听及路人的夸赞,还是心事放下,嘴角笑容越发和煦,儒雅起身,拉着一旁缄默不语的笙儿,缓缓入轿,轻轻向一众下人说道:“走。”
姜琉两人心中全无路人所说的被礼贤下士的荣幸,心中苦涩:得,这下连出行都被控制了……
随着轿子的前行,路边越发喧闹繁华,房屋鳞次栉比,装饰不凡,街道宽阔,不时有古朴石像坐落要处,似定住风水。
时有步伐轻盈,目露霞光的修者,一瞬而过,路人却毫不惊异,似习以为常。
“快走,快走,夫子说不得已经拿上教条,要体罚迟到的了!”
路旁几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背着书囊,两只手喂着包子,焦急的跑远,轿中姜琉望着少年们慌慌张张的神形,嘴角不由挂上一丝羡慕。
一旁莫老头见状,目露怜惜。
突而,坐于上位,正看着窗外的孟钺,含笑说道:“我古丘国崇儒敬古,故所有城池镇落不得私自命有带有‘儒’、‘古’的名称,只得万乘之尊,龙庭之主亲下敕文,方有这荣幸。”
孟钺的目光轻轻瞥过姜琉两人,继续说道——
“而我孟府坐落的此镇,名为古荆镇,虽为镇,其规模繁华却毫不逊色城池,皆因我孟府在此地繁衍数万年之久,根深蒂固。即便是一镇之长镇吏大人,对我孟府也是无比恭敬。”
“而因母亲大人恋旧,这才数次推脱九重天的好意,不愿改镇为城,也不愿迁居异地。我孟府把持着古丘五分之一的药草流通,控制着矿石、皮草、道器、粮食等重要物资,即便是九重天也颇为依仗我孟府……”
孟钺淡雅一笑,目光温醇,有时路人见到轿中孟钺,失声惊叹,孟钺也是报以谦惋微笑,点头示意。
而坐于对面的莫老头此时却疑惑的看着眼前的谦谦君子,心里不停揣摩方才孟钺最后的言语:好意?迁居异地?这个老皇帝,嘿嘿……
想着,莫老头看着孟钺露出一个大有深意的笑容,看得一旁的姜琉心中一阵嘀咕:这老头又打什么鬼主意,不会是棺材里死要钱,又想捞上一笔吧……
而那笙儿自上轿之后,便是埋着头一言不发,凝脂纤细的手却一再把弄着衣裙,透露出心中的不安慌乱。
良久之后,轿子缓缓落下,孟钺站起身来,浅浅说道:“诸位,孟府到了。”
假若说孟钺庭院是一座后世佳作,充满了闲情写意,淡雅诗情,那么眼前的孟府便是一座上古遗物。
只只‘吻兽’、‘望兽’坐落于九条屋脊之上,重檐歇山,处处充满了岁月的痕迹,粗犷中带着点点秀气,静谧中庄严无比。
府前石梯之上,一座圣人石像一手秉书,一手持笔,傲立于世,混着身后琉璃瓦反射的朝阳,竟让人心生膜拜虔诚。
姜琉走下轿去,愣愣的看着眼前高大耸立的圣人石像,目中一道精光划过,恍如隔世。
“你为何修行?!”
蓦然,姜琉耳畔一声暴喝,心神一阵晃动,而眼前石像竟抖落块块石层,露出其下的血肉之躯!
继而在姜琉惊骇的目光中,破石而出的圣人打开手中书卷,一只狼毫笔挥写儒文字篆,其字遒劲有力,入木三分,文若奔龙游凤,竟脱于书卷,飘于空中。
“你,拿什么修心?!”
圣人面色威严,怒目圆睁,声如惊雷大声喝道!
“我……”姜琉一阵哑然,却发觉眼前圣人依旧是石碑,斑驳沧桑,缄默无言,毫无异样!
莫老头疑惑的看着姜琉在圣人石像之下发呆,却见其在一声惊呼后醒转过来。
四周下人仆从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却慑于孟府严苛府律,也不敢造次。
“哈哈,这座石像是我孟府先祖、数万年前扬名数域的孟儒,但千年前便化道而去,然后我等后人为表追崇,塑造而成。这位小兄弟或许是被先人风采所折服,无妨,无妨。”
孟钺见状,善解人意的打个圆场,便邀两人入府。
于是,莫老头拉着面露思索的姜琉,在一众魁梧门侍、娇柔侍女的谦卑声中,跨入孟府。
也就是方才姜琉惊醒那刻,占地近百里,重重楼阁庭榭的孟府一隅,矗立着百根晶莹长柱,柱上不时浮动道道符篆,而那符篆却转而挣出柱壁,化作走兽猛禽,跃入另一根柱壁,如此周而复始,无比奇异。
而在那百根晶莹长柱的中央,躺卧着一块犹如山中顽石般普通的黑色石台,石台此时发出一声叹息——
“云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