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棵是黑山县火燎杆儿屯老张家的二儿子。老张家生头一个孩子就是男孩,请县里的算命先生瞎子吴给起的名,瞎子吴掐算之后说就叫‘张达科’,寓意高官及第的意思。老张觉着这个名字好,回家告诉媳妇。张家媳妇也觉得这个名字好,‘张大棵’这个名字听着响亮,显得孩子长得结实。老张发现媳妇把名字理解错了的时候,是第二个孩子出生之后。老张在媳妇第二次怀上之后进关里大概大半年时间,等老张回来的时候,老二已经出生快一个月了。听到自己媳妇把第二个孩子叫‘二棵’,老张才知道媳妇把‘达科’当做‘大棵’了。老张觉得火燎杆儿人从来就不和高官及第这样的事能有丝毫关系,孩子身子结实力气大能干活才是最好的,而且‘大棵’听着也比‘达科’更像庄户人家的名字。老张在那些年里,一年里有半年是在关里做买卖,于是,张家媳妇接下来就有了‘三棵’‘四棵’,直到‘七棵’,第二、第四、第五和第六个孩子都早夭,只有大棵、三棵和七棵活下来。所以,张大棵还是老大,张三棵是老二,张七棵是老三。
张三棵是正月十六到的奉天,坐的是两匹马拉的爬犁,足足的跑了一个白天。张三棵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之后了,正月里,天黑的早,三棵想先把包裹放到宿舍,之后赶紧再到街上小饭馆里吃点东西,然后早点休息。这一天吃的都是凉干粮,现在就想马上喝口热汤暖和暖和。
推开宿舍门,一股暖和的气流扑面而来,热气和张三棵身上的凉气聚合在一起,倒让张三棵打了个寒颤。张三棵揉了揉眉毛上挂的白霜,看清楚屋里大概有十几个人正围坐在炕上,他们一起警觉的审视着张三棵。张三棵感到是自己的突然进来,打断了这些人的聚会,似乎张三棵成了不速之客一样。这些人里张三棵只熟识一个人名字叫做司马吾,司马吾是张三棵同班级的同学。当两个人的目光对在一起,司马吾向张三棵打招呼:“是三棵同学啊,从家来吗?刚到吗?”
张三棵回应:“噢,刚从老家回来,你们聊,我放下包裹就走。”张三棵的回应显示他的确是刚从老家回来,进屋是为了放下包裹,而且立刻就要离开,绝对不影响你们的聚会,自己的出现没有一丝丝的对立,而且还显示出对影响大家聚会表示了些许的歉意。
张三棵把包袱码放在靠近宿舍门口的炕上,立刻就退出来。张三棵知道这时候在屋里聚会的人,都是学校里某一组织的成员,这些人在一起议论的都是主义变革以及官府的种种行为。司马吾曾经邀请张三棵加入这样的组织,被张三棵软软无声的回绝了。司马吾说:“三棵同学,你不应该成为一个没有信仰,也没有追求的人。”张三棵没有直接回答司马吾。张三棵有自己的信仰和追求,他信的是自己得努力的学习,才能让自己长本事,今后才能够有一份体面营生做,今后才能有资格和黑山城里果子铺老余家的二姑娘余二飞结婚,才不糟蹋了余老板为自己也是为他的未来女婿垫付的学费。与世无争安居乐业是张三棵的信仰,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是张三棵的追求,能让家门富贵荣华光宗耀祖是到达所有追求的巅峰。那些远远地,模糊不清的,摸不到也看不见的主义追求和自己没有丝毫的关系,学校和警察禁止这样的组织在学校里活动和存在,住校的校警每天都像日本人的军犬一样在学校里搜寻这些组织里的人。张三棵提醒自己更要远离这种组织,远离这些人。张三棵的态度是敬神却不近神。和司马吾还是同学,在学业方面可以沟通,在信仰、主义以及是否参加他们活动的问题上是绝不交流。
张三棵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一大碗烩面,在饭馆里拖延了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又在冬夜的奉天大街上无目的的闲逛了半个小时之后才返回学校。在宿舍门前看到门口雪地上的鞋印是进去的多,出来的少,张三棵知道宿舍里的聚会还没有结束。于是,他就在学校里沿着一排排的房子绕起圈圈漫无目的走起来,绕到教工宿舍的时候,看到三井老师的宿舍里亮着灯,敲了敲门,门里边是三井老师礼貌问话:“是哪一位在敲门呢?”随着问话的声音,三井老师把门打开,探出半截身体。
张三棵向三井老师鞠躬说:“我是张三棵,三井老师您好。”
三井老师是学校里仅有的日本教师,教授的是地质勘测专业,他是张三棵在学校里非常敬佩的老师之一,三井老师总是面露笑容,谦谦有礼的对待任何人。三井老师在中国已经生活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三井对张三棵讲中国东北广袤的大地,是地质勘探人员施展才华的地方,这片土地上孕育着无数的财富和宝藏,正等待着去发现和开发。张三棵喜欢听三井老师讲课,也喜欢听三井老师讲他的家乡日本福冈,三井总是喜欢把看到和使用过的物件去和日本福冈的物件做对比,比较之后的结论都是福冈的物件比中国的物件好,比如把福冈小石原陶瓷和中国的饭碗比较,结论是“嗯,还是小石原瓷碗让食物的味道更加的鲜美啊”;吃一口猪肉粉条,三井老师的结论是“嗯,还是福冈的牛杂锅是正宗的食物,啊,很久没有吃到过了!”;喝茶的时候会说“嗯,这让我想起家乡的巴女茶了,值得回味啊”。吃个馒头也要和福冈的什么鸟馒头做个比较。很多中国学生见到三井总是把日本物件和中国的比较,就问三井为什么不回日本去用自己的碗品味福冈的牛杂锅,蘸着鸟馒头吃饭去?三井总是含笑着说“就快回去了!”张三棵从来没有那样的问过三井老师,张三棵认为三井的比较是对家乡的眷恋和回忆,没有一定要说中国物件不好的意思,就像自己吃家里的高粱米饭就是比奉天学校的好吃,自己家里贴的饼子就是比学校食堂贴的饼子好。不应该挤兑人家,何况人家是远道而来授课的老师呢。
三井请张三棵喝茶,说是假期里去了一趟抚顺煤矿,是抚顺煤矿上的一位日本朋友送的,是来自日本福冈最好的巴女茶,是三井家乡的茶,一定要张三棵好好的品尝。张三棵喝不惯这种碧绿色的茶叶末水,这种绿色的茶水没有家里喝红黄色的茶水喝着舒适和透彻。张三棵还是礼貌的感谢三井老师用漂洋过海来的家乡茶款待自己,询问老师假期里去抚顺煤矿是否顺利?三井给张三棵讲了抚顺的见闻,讲煤矿下一步有向清原方向继续勘测的计划,讲如何和中国官员艰难的合作,合作上的阻力来自官员的贪婪和谨慎。贪婪是所有官员都要的太多了,小官要小钞票,大官要更多的大钞票甚至要黄金。谨慎是收了钱的官员们明明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他收了钱受了贿,却又故作正派的装作别人不知道他收了钱,从而摆出公事公办,六亲不认,两袖清风的做派。三井遇到中国官员多面性的时候总是无所适从,不清楚那个家伙真实态度是什么?这让三井觉得跟中国官员做事很困惑。
张三棵对三井讲,困惑源自三井老师是一位正直的人,跟中国衙门里的人办事情就得给人家送些礼,哪有不送礼就给办事的呢。送了礼人家才能一本正经的帮你办事,否则,人家就不一本正经也不公事公办了,甚至都可以不办公事。三井问张三棵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了解那么多的市侩?张三棵告诉三井老师从小陪父亲到黑山县里贩粮贩菜贩皮子过城门得给守门的税官缴税,在东市落地摆摊得给这路那路的管事的缴好处,看街面的有警察、有税官、也有流氓,那个也不能落下,多多少少的都得给,人家从自己的地摊上拿走些什么,也不能表现不满,还得笑脸相送。否则就得被人家撵出去赶走,总之要想把东西贩出去换成钱和自己需要的东西之前,就得先给别人钱,这在中国叫做取舍,意思就是若想取得获取之前必须先舍得施与。三井点了点头说道:“嗯,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张三棵桑对待这种事情很有经验,今后请张三棵桑多多的帮助,多多的指教。”听到自己的老师请自己帮助和指教,张三棵内心有些不知所措,哪能指教自己的老师呢,为老师做事情那是自己责无旁贷的责任,是报答恩师的机会,哪能是帮助,更不说是指教!
这一次和三井老师的聊天,张三棵觉得与三井之间的师生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一般的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关系正在向朋友间的情感转化,亦师亦友,让张三棵内心得到安适和苏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