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之前,我的姓名是江寒,江府被灭门后,我与姐姐死里逃生,可那些人并没有放过我们,姐姐叮嘱我,不论是谁,都不许告诉他我的名字。我无名无姓地跟着初泠,直到要离开若耶山去塞北那天,初泠说:“不如你就叫花翎吧,正好我们要去取翎花,解我师弟的兰毒。”
用师父的话说,这个名字是饱含寓意的,是附有真诚的愿望的,罢了,且听他胡说吧,于我而言,除了江寒,任何的名字都毫无意义。可知我这名字的人不多,还是个姑娘家,在这地界上只有一个,那便是万毒神手钱戮的弟子,戴笙笙。
戴笙笙与我年纪相仿,本为兰亭人士,祖辈为茶商,家境充裕,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两岁时父母相继病逝,自此家道中落。适逢钱戮被迫回若耶山,途经此地,却见戴笙笙粉雕玉琢,娇俏可人,当即收为弟子,亲力抚养传授绝学。
我正回忆着与她初次见面的情景,她已撑着船靠近,我踌躇着与她说些什么客套话,她竟一个纵身跃到我们船上,一把拉过我的手,笑道:“你终于回来了!”
她这一笑叫我也不觉跟着笑了起来,这小妮子愈发标致,嫩绿的裙子不失灵动,袖子微微挽着,露出嫩白的肌肤,手上沾着些泥,她这一拉我,连带着我手也脏了,她难为情地将手在衣服上蹭蹭,与我吐了吐舌。
一时间我竟说不出话来,我与戴笙笙不算熟识,但也算我生命中为数不多仍有交集之人,八年时光我总觉得漫长,又实在形容不出漫长在哪,直到见到曾经与我一般大的姑娘出落得聘婷玉立,我记得离开时她比我高些,如今我竟长了她半个头。
半响,我才憋出一句话:“笙笙,你吃饭了吗?”从前在塞北,阿蘅同我打招呼都是这么问,虽然她只为等我吃完饭便拉着我四处去撒野,但潜移默化中,我竟也学会如此打招呼了。
戴笙笙噗一声笑,指了指边上的小船,笑吟吟道:“我挖了好些莲藕,正好做个糖藕。近日云沉他有些失眠,我便每日都下山来采些莲子与他补补,前几日收到书信说你们正要回来,我便也有意无意地看能不能等到你们,方才我见到初泠师兄时还不敢断定,直到见着你!咱们快回去,云沉不知得开心!”
我与笙笙一路说笑,谈着这八年的光景,师父默默跟在后头,我回头望了他几次,他皆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恍惚间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这场景我想了无数遭,但真见着陆云沉,却又如同做梦一般。
陆云沉依旧是当初的模样,稍稍多了些棱角,干净的脸蛋瞧着略瘦削,精神倒是不错,我细细打量了他许久,在塞北时,我总担心他等不到翎花就死了,如今看着他安然无恙,我竟忍不住想哭。
“哟,我们的小花花成大美人儿了,看来师兄将你养得不错!”他伸手摸我的头,眼睛笑成了月牙儿,瞧着甚是和煦温暖。
师父掠过我走到跟前,他们就这样相顾无言地看着对方,陆云沉眸子闪了闪,道了声师兄。
“别来无恙?”师父的语调一贯波澜不惊。
“不敢有恙。”陆云沉这话不假,当年师父决定去塞北,他自然是不答应的,百般阻挠下差点抹了自己脖子,那时师父只淡淡说了一句:“若我回来见不着你,我便杀了钱戮与他徒儿为你赔命。”陆云沉最是见不得初泠滥杀无辜。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才回来!”门外忽传来一声怒喝,我循声望去,一鹤发老者横眉冷对地踱步进来,与笙笙道,“去瞧瞧你养得一窝蜘蛛,都快死绝了!最近是少管了你,做事愈发懒散不上心了!”
“是徒儿的错,我这便重新去捉几只蜘蛛,师父你莫要生气!”笙笙小脸涨得通红,瞧了我一眼一溜烟跑出门去。
几年没见,这钱戮倒是一如既往的乖张蛮横,我气不过,正打算为笙笙出口气,却被陆云沉拦了下来,钱戮似是没瞧见我们一般,打着呵欠回屋睡起了大觉。
“这日头这么毒,笙笙连饭都没吃便出门去,她师父也未免太苛责了!”我忿忿道,继而转向陆云沉,“你又为何拦着我?我非要同那老头儿好好争论争论!”
“你若为笙笙多说什么,反倒她被责罚得越厉害。”陆云沉亦是无奈,“我出去寻她,你与我师兄先吃饭。”
我本也想义气一回与他同去,可是肚子十分争气地咕咕响了几声,我那事不关己的师父已然落了座,端起碗筷一副不客气的模样,我努了努嘴,在他对面坐下,扒了几口饭,便没了什么食欲。
从前我总觉得初泠待我严厉,可他似乎从来不责罚我,他交代与我的事我几乎没完成过,好比这次,他让我去鹿门杀人,我非但人没杀成,还惹了一竿子麻烦,却也没见他对我有半点愠色。
“师父……”我冲他眨巴着眼,他嗯了一声抬起头,我嗫嚅道,“我武功学不好,也不够听话,还老给你惹麻烦,你为何还愿意收我为徒?”
“我也从没问过你为何要拜我为师,你又何必问我?”
如此说来,倒真是如此,模糊印象中,我缠着初泠,他一开始虽不乐意,却也从没问过我缘由,后来他当了我师父,一心传授我武功,亦从不过问我为何要学武。
“不过,”他放下筷子,看着我徐徐道,“当时见你挺机灵,要是知道你学武这么没天赋,哪怕你跪断腿我都不会心软的。”
“哦……师父你慢慢吃,我去找笙笙。”我为什么要自取其辱,为什么!
直到日头西斜,陆云沉与笙笙才从外头回来,钱戮也从屋里头走了出来,瞧着初泠好半响没说话。师父将翎兰花取出给他,钱戮接过在手里掂了一掂,摇头道:“竟真叫你取来了,只可惜……陆云沉用不着他了。”
师父的眉头微蹙了蹙,我忙不迭问:“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还是来晚了,陆云沉已然药石无医?
“师兄,”陆云沉面露难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奶奶的,不会真叫我猜中了,却听他继续道,“我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什么?”我惊诧不已,忙看向师父,他神色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又恢复镇定,只不过眉头蹙得深了一些。
钱戮啜了口茶,说:“我给曲行风弟子下的毒,的确是翎兰花毒,可给陆云沉下的,却并不是,只不过症状相似,你们才会先入为主地以为是同一种毒药,我那倒霉的师兄怕也是这么认为的。其实最初,我以毒逼迫曲行风弟子转投我门不成,毁了所有解药不假,同样的,我也毁了那毒药,向陆云沉下毒我不过是为了气气我师兄,故制了另一种毒,他若多诊几次,便能觉出其中不同,自然也能研制出解药,没想到他却急火攻了心,一命呜呼。”
我愈发糊涂,却也听出了所以然,不禁有些生气,质问道:“那既然如此,你为何要骗我们,还让我师父在塞北呆了八年?”
“翎兰花如此珍贵,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的,既然有人愿意去取,我又何乐而不为?”钱戮这话实在过分,这八年风霜,我与师父的枯等,到头来却是如此结局。
我终是怒不可遏地抽出腰间长鞭,只想与他大打一场出出气,却听师父冷冷问道:“那你呢?你是不是也知道?”师父问的,是陆云沉。
“是。”陆云沉答。
师父沉默了许久,眼中一派墨色,每每他要大开杀戒都是这般神情,我蓦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怕是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但师父终究没有动手,只是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去,消失在苍茫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