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乡音无改,一别经年,世事茫茫。
我与师父日夜兼程赶往若耶山,周遭的场景愈发熟悉,俨然一派江南水乡之景。认识初泠这么多年,他身边从没什么亲人朋友,却唯有一人与他出生入死,那便是他的师弟,陆云沉。
在拜师叶千北后的第二年,初泠办了件了不得的大事,也由此跃居鹿门第一门徒之位,然而这中间,他亦是九死一生,是陆云沉在路边救起了他,陆云沉的父亲是个极和蔼的大夫,他母亲亦待他极好,初泠心中酸涩,对他而言,父亲,已是前世的事情了。
他伤好得很快,但久违的温暖竟叫他不舍离开,但这一迟疑便惹出了祸端,敌人追杀至此,等他们采药回来,陆云沉的父母已倒在了血泊中。那是陆云沉第一次看到初泠杀人,干脆利落,片甲不留。
带着陆云沉回到鹿门,初泠便后悔了,可还是晚了,叶千北将陆云沉引荐给了百草药仙曲行风,初泠知道,陆云沉成了叶千北牵制他的筹码。叶千北与曲行风是结拜的兄弟,陆云沉自然也便成了初泠的师弟。后来初泠离开鹿门,陆云沉自然跟着他一同离开了,不过彼时他的师父曲行风已然过世。
至于陆云沉是如何命在旦夕,初泠又是为何去了塞北,这便说来话长了。
话说曲行风善医术,他有一同门师弟钱戮,人称万毒神手,善用毒。而他二人却向来不和,事事都要争个你强我弱。然而十多年前,钱戮的两个女弟子纷纷叛离师门,自立了门户。这事传到了曲行风耳里,他自然是借此狠狠笑话了钱戮一番,道他只知以毒牵制弟子,现下她们宁愿死也不愿在他身边,其情堪悯,叹其可悲,钱戮盛怒之下杀死了曲风行所有弟子,用的便是陆云沉所中之毒——翎兰花毒。
其实当年他下毒于曲行风众弟子,并非真想要他们性命,只要他们转投他的门下,他便施解药,岂料,他们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纷纷自刎,誓不背叛师门,钱戮勃然大怒,当即毁了所有解药。
然百草药仙又岂会就此作罢,联合了挚友叶千北几至钱戮于死地,却终念其同门之谊,放他一马,自此钱戮被迫回到若耶山,再不过问江湖中事。曲行风亦是心如死灰,再不收徒,直到几年后见着陆云沉,才破例将他收为弟子。
没成想,钱戮在听闻曲行风再度收徒后竟不惜冒然下山,他该知道后果,陆云沉更是叶千北的门徒,他在灌下他毒药时,便该知道走着一步怎样的险棋。
说钱戮聪明,不假,那些惊才绝艳的毒药,若非世间奇才如何能制,而这智慧带来的自负却更是不假,既生瑜何生亮,他的恃才傲物又如何能容忍曲行风这命中的克星时时胜他一筹。
可狡黠如斯,却又做着愚不可及的事情,当初毒害曲行风弟子,他败了,死里逃生,或许是铤而走险,胜负难辨。然未及几年,却又故技重施,毒害陆云沉便是自寻死路,他得罪的是整整一个鹿门。
钱戮没等来曲行风找他算账,却等来了他的的死讯,自先前众弟子死于非命,曲行风便一直郁结在心,而如今他亦未能护住陆云沉,百恨交集,终是一个怒火攻心,猛吐了几口血,背死了过去,临终前握着陆云沉的手,恨恨道:“寻钱戮,要解药。”
可是凭陆云沉的脾气,他自然宁可死也不会去求钱戮,曲行风生前待他甚好,他万万不会为了自己的命欺师灭祖。直到后来同初泠一起叛门离开,他已是命不久矣,但初泠又如何能眼睁睁见着陆云沉死去,才不顾一切带着昏迷的陆云沉去若耶山寻了钱戮。
其实陆云沉中的翎兰花毒并不是什么刁钻的毒药,曲行风也不是解不出,只是毒源易寻,解药难求。
传说塞北有一部族称守翎一族,不知从何时起便世世代代守卫着大漠墓群,那里埋葬着无数尸骨,守疆将士,帝王贵族;那里开着一种花,叫翎兰花。
翎兰花同根两枝,雌花为翎,雄花为兰,皆剧毒,交合却是无毒,它是守翎一族的圣花。花开之际,他们会从族人中选出一男一女,分别服下兰毒和翎毒,服毒后的人不会立时死去,毒药会在体内游走,叫人肠穿肚烂,除了皮相完好,里头就只剩血骨,如此死后便会不腐,成为陪葬最好的祭品。
曲行风制药时,自然没有使用如此分量,可是哪怕只一丁点,日积月累毒性仍在,也是必死无疑。当年钱戮第一次下毒,曲行风自然已诊出是何毒所致,但要分出是翎毒还是兰毒,却是不易,即便断出其中哪一种,用另一种去解,可用错剂量,便又是另一味毒药了。
此毒多难解,自然不言而喻,但这只是其一。而其二,翎兰花期甚短,从长苞到花谢不过三日,而一旦花开,雌雄花粉相交,那这翎兰便是废了,取了花骨朵亦是不行,花不开,花粉未熟,解不了毒。
“我这就去塞外!”初泠如是说。
“这便是其三了……翎兰花只能生于塞北,花期渺茫,何时会开根本无从知晓,或许是明日,或许是一年,十年,甚至更久……”钱戮如是说。
然而这一去,便是八年。
今儿的天不错,许是昨夜下了雨,倒也略舒爽,中途我与师父下了马,换了小舟,顺着若耶溪一路漂流,我半倚在船头,师父勤勤恳恳地撑着船篙,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终于要见着陆云沉了,也不知他是个怎样的心情。
我打了个盹儿,醒来时置身在一片荷花丛中,闻的不远处有嬉嬉笑笑的声音,吴侬软语一派清丽,我悠悠起身,才将这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场景尽收眼底。我不禁四下张望,见着好几个身着素衣的采莲女子,她们掩嘴笑着看向我们,继而又调转了船头,往藕花更深处躲去,像是害羞了一般。
“师父,她们该不是看上你了吧?”我打趣道,初泠睨了我一眼,我径自笑笑,俯身去摘莲蓬,忽听得有人唤我名字,我想着该是听错了,银铃似的声音却愈发清晰。
一声声一句句,正是喊我:“花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