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七月,但这深夜依旧透着凉意,我打了个寒噤,在附近寻了块大石头躺下,方才紧绷的弦儿才敢松懈,若不是平白无故冒出个人,莫名其妙将我救了出来,我这会儿应该已经死了,如今想想还后怕。
恍惚间我又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鼻子一酸一个没忍住掉下泪来,我抹去眼泪望着这迢迢银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孤独得可怕,可复仇这条路本就注定一个人走的。想着想着,也便朦胧睡了过去,等睡醒了便去江南找师父吧。
这洛阳城是不敢进了,我沿着山路走了一会儿,路过一个村子,身无分文,只得用手上的这剑换了身干净衣裳和一些散碎银两,农人自然是用不着剑的,我估摸着他们是看上我剑柄上的玉坠子了,那玉坠子是我跟阿蘅打赌从她那赢的,听说是挺值钱的。是而,我又施施然沐了个浴,换回了女装。
我想,鹿门此刻该是全力在找我,可凭你们鹿门再本事,又如何从一堆男人中寻出我来。我先前女扮男装实在是机智,不得不对自己又不要脸地赞许几分。
从洛阳去到江南古越之地,凭我脚程再快也得个把月,还不得活活累死,怪我考虑不周全,塞北带回的马儿被我落在了洛阳客栈里,不知它吃不吃得惯中原的饭菜。不行,我得想办法弄匹马,师父这小气鬼,分别时也不多给我些银子,叫我如今这般步履维艰。
正发愁,我拐了个弯便看到前头出现一酒家,孤零零立在这山脚下,好不显眼。我约莫行了半日的路,已是口干舌燥,此刻还真是大旱逢甘霖。
我疾疾小跑过去,掌柜的见我一身村姑打扮,身上背着个软塌塌的包袱,上下打量着将我引到个偏僻的位子,笑着道:“小娘子是跟相公吵了架,正回娘家吗?”他这笑我看着甚猥琐,也便随意附和了句,顺道要了两个小菜、一碗红烧肉和几个馒头。
我已经许久没吃到红烧肉了,这玩意在塞外可真是稀罕物。
那掌柜的还想再与我调笑几句,外头忽传来参差的勒马声,他忙迎了出去,不一会儿便跟着进来三个彪壮的大汉,手上各提着两把斧子,环顾一周,踱步到我身旁的空桌上坐下,神情诡异,谨慎地打量着四方。
他们这番神情叫我也不觉紧张起来,我亦悄摸着看了看这店中情景,方才顾着吃喝,这会儿才发现,这半大不小的酒家里,差不多已坐满了人。我唏嘘,中原毕竟是中原啊,哪怕是这山林子里,生意也是十分好啊!
师父总说我后知后觉,我原本还总反驳他,其实师父他是十分了解我。
隔壁那桌子开始絮絮议论起什么,因无聊着等菜上来,我便凝神听了听他们的对话。
“大哥,你说这人真这么难对付?”其中一人问道,为首的大汉往嘴里塞了几筷子牛肉,我咽了口口水,听他回答道:“那是自然,这可是连夜出的天涯令,要晓得上一回出天涯令得是多久之前,这次怕是整个江湖都得震一震了!”
巧了,天涯令这玩意儿还真在我为数不多的常识里头。江湖中不管正正邪邪,各门各派之间却也极少直接干预彼此家事的,一般家里头出个什么事,自己也就解决了,如果实在解决不了,便求助旁的关系好的门派,除非是棘手到不行,否则万不会知会整个武林江湖的。
天涯令一旦出了,便再也收不回,同时,代价也是极大。譬如当初初泠杀了叶千北夺了芷草剑,鹿门实在奈何不了他,才不得不下了天涯令,将初泠置于整个江湖的对立,不论是谁,天涯海角,人人得而诛之,而付出的代价则是鹿门门主之位。然而许多年过去了,没人诛了初泠,没人拿回了芷草,可这发令者只要活着,天涯令就永远存在,鹿门门主的位子也永远空着。
想不到刚回中原就碰到这样的大事,不知道这回被整个江湖通缉的人会是谁,做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情。我不禁来了兴趣,有滋有味地打算听他们继续谈论下去。
掌柜的正好端了红烧肉给我,还趁机想揩一揩我的油,我不动声色拿筷子打了他一下,他正吃痛,却见隔壁桌其中一人冲他招了招手,那掌柜又颠颠地小碎步过来,唯唯诺诺地问道客官有何吩咐。
带头的大汉从怀中掏出几张纸,展开递给掌柜的,问道:“画上的人见过吗?”我举着筷子伸长脖子去瞧那两张画像,是一男一女,诶?这男的有点眼熟,长得倒跟我有几分相似,再看看这女的,诚然更是我的模样,错不了,那就是我。
娘啊,这是个什么情况?!敢情这天涯令是冲着我的!
“怎的今日都是问这人的……”掌柜嘀咕道,“不过好像的确没见过……嗯,该是没见过!”
“你好好看看,这人时男时女,可男可女,你可得好好想想!”那为首的将斧子一亮,脸上的横肉抖了几抖,连着掌柜的也抖了几抖。
我差点喷一口老血。
那掌柜缩着头擦了擦汗,哆嗦道:“实……实在没印象……今日往来的都……都是些英武的大侠……真没见着这不男不女的……等等,不过,要说女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掌柜的果然朝我这里看来,“女的……就这一个……”
完了,我心道。那三个大汉朝我看了过来,不单如此,店里其他人也都往我这看了过来。几个时辰前我还觉着我英明,换了女装便神不知鬼不觉了,然而我没想到,我当时的一身男儿装扮早叫别人看了出来,我也猜到是谁发出的天涯令了,除了鹿门还能有谁?
“就是她!”不知谁喊了一句,一瞬间所有人都提着武器冲了过来。师父说我后知后觉是对的,我竟然没瞧出来满座的都是江湖人士。
一阵噼里啪啦,桌子凳子尽数被掀翻在地,我心说打架归打架,你们跟这些桌椅置什么气?不及多想,我迅速起身往后退了几步,眼前的桌子生生被劈成两半,整碗红烧肉倒扣在地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欺负我也就罢了,欺负我的肉那就是你们过分了!我顿时来了脾气,利落地抽出腰间的长鞭,使劲往他们身上狠狠一扫,带的那些桌椅板凳都碎成了好几片……诶嘿,打架诚然要有打架的架势,这些桌椅的确碍事了点,碎了也好,碎了也好。
塞北这几年,闲的时光我多数是与阿蘅一起,她每个月都得拉着我塞回马,我这鞭子使得好,一半有她的功劳。而师父一贯是使剑的,不过他教我耍鞭,倒是一点也不含糊。
既然能引得鹿门出一纸天涯令,那我自然也是不好惹的,他们面面相觑,一时也没人敢再上前。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他们人多势众,等会儿怕是会有更多人过来,我只得变被动为主动,紧了紧鞭子,连着又挥动了几下,那鞭子如灵蛇一般,打落他们好几样武器。
我又飞身上前,想着出了门去,随便劫一匹马逃之夭夭便可,然而他们却是把我围得水泄不通,我略略环顾一圈,差不多有二十余人。
“关门,别让她逃了!”
屋内顿时暗了下去,他们将我围得更紧。
这情景,我竟有些熟悉。十一岁那年,师父把我一个人扔进狼堆里,那时我身边便是这般,围满了一群饿狼,它们龇牙咧嘴的想将我吃进肚子里。后来,我是如何杀死了所有豺狼的,我已然模糊了,但我永远记得我气息奄奄倒在师父面前时,手中还握着残存的一柄短剑。
这会子我是彻底被激怒了。我手下再没收着力,招招将他们往死里打去,鞭影跳动,伴着鲜红的血液,我冷笑一声,一鞭子缠住那为首大汉的脖子,正要用力,忽然浑身软了下来。
我定了定神,再要发作,竟没了力气,鞭子瞬间松垮了下来,我撑着柱子勉强站住,头一阵一阵的犯晕。他奶奶的,这饭菜里有毒。
众人见我这般模样,先是一愣,继而都心领神会,连刚倒地不起的人也登时弹跳起来,拎着武器就要过来。我有气无力挥了挥鞭子,头越来越重。
在我快要倒地的时候门被重重劈开了,模糊间我被人揽在了怀里,哎,我命还算好,每每要死的时候总有人来救我,可我已没力气抬头看他,眯着眼却也看清了他手中的武器,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芷草剑。
我可以放心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