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来洛阳,师父只交代了一件事,杀了鹿门当家人。
刚刚从那公子哥口中得知,鹿门门主位子一直空着,上上下下的事一并由欧阳慎明做主打理,叶千北在世时,欧阳慎明便是鹿门的二当家,这些年也亏有他,鹿门才不至于彻底销声匿迹。
那我这行,便是要取他的性命了,诚然我并不认识他,更与他无冤无仇。
师父与鹿门的恩怨我无从知晓,他不愿与我提起,但当初师父被追杀的情景我微微还有些印象,后来为了翎兰花师父带我去了塞北,一等花期便是八年,这八年间我们过得却也安稳,也从不知江湖中发生了如何的血雨腥风。我知道师父定是要回来的,我也知他与鹿门间的瓜葛定不会凭这几年的风沙就断了,然而我没想到,这仇恨如烈酒,酿了一年又一年,发酵得愈发浓烈。
如鹿门,如师父,如我。
直到日头西斜,我才结账离了酒楼,这几杯淡酒几碟小菜竟花了我大半的盘缠,中原果真是奢靡之地,待见到师父定要再问他多要些银子。
与师父分别日起我便思量着如何进鹿门杀人,我又想了想自古以来暗杀是个什么情景,大多一支冷箭,擦着门沿直入心脏而去,若对方功夫不低,定是能生生截住的,这自然也能将他引出,好好大战一场。然而这我是学不来的,塞外八年,师父他教了我好些,我自诩鞭子和剑使得不错,而射箭却是半点不中用,自某次打猎中我将箭射到师父爱马身上后,师父终是打消了逼我学射箭的念头。
现下我也只能想法子溜进鹿门才是。
许这盘古开天辟地来,没个杀手的会像我这般狼狈。我除了箭术不精之外,方向感也是十足的……差劲。不过三四里地,我竟转悠了一个时辰才找到,不过这鹿门也太萧条了吧,偌大的园子隐没在成片的竹林中,走近一瞧竟连个看大门的都没有。若不是赫然鹿门两个字,我真觉得是走错了地方。
“花儿爷,这么巧又遇见了。”
我吃了一惊,转身循声望去,借着凉薄的暮色,酒楼中的公子哥正缓缓朝我走来,身后跟着一紫衣的女子,有些眼熟。
还未及我反应,两边忽攒动起来,身后的大门应声而开,霎时冲出来几名灰衣剑客,暮色浓得瞧不清他们的模样,不过却是一片杀气凛然。我倒抽了口冷气,紧紧攥了攥手里的剑,说来惭愧,我跟着师父学了八年的武功,耍鞭,使剑,暗器,打架该学的我都学了,可真与人干架,今天怕是头一遭,而且,还是这么多人,我顿时怂了下来。
白衣公子哥已经踱步到我身前,隐约见他一脸笑意,我悄摸着退到他身侧,小声道:“若等会儿打起来,你趁乱就跑。”他依旧不言语,微微笑得更温柔,眼睛弯成了月亮一般。我又急又气,嗔道:“实话跟你说,这都是亡命徒,我打不过他们,你要不跑我可救不了你。”
“我为何要跑?”公子哥反问道。我呆了一呆,可不,我竟下意识地以为他同我一样,是来鹿门找茬的了。
说话间那几名剑客忽齐齐往后退了一步,这动静吓得我差点把剑掉地上,不过接下来他们的动作我就有点纳闷了。只见他们一齐收了剑,朝着我的方向作了一揖,我讶然,他们又一齐开口道:“见过公子!”我更是震惊。
叫我更震惊的还在后头,那白衣公子不知何时走到了我面前,扇面一打,转身对我又是一笑,明眸皓齿一派春光。他过来拉我的手:“早知花儿爷还是要来鹿门,方才我们一块来便是了。”
我似提线木偶一般被他引进了鹿门,终于被我想通透了,这家伙是鹿门的人。他打点了一番,朝随行的女子柔声道:“锦瑟姑娘,厢房已备好,累了一天你早些休息,明日再听姑娘琴音。”
那锦瑟姑娘欠身行了一礼,我想起来了,她是酒楼里弹琵琶的那位女子,白日里瞧不真切,现在看得清清楚楚,倒真是出尘绝艳。我见多了塞外的女子,个个多是豪爽利落,是以见到这水儿般的姑娘,我不住又多瞧了她一眼,恰与她目光对上,心中忽一阵恍惚,说不出个什么滋味。
我一向是敬重烟花女子的。
待我回过神来,这偌大的厅堂里就剩下我与白衣公子二人,我竟这般轻松便进了鹿门。不过我心里是又喜又恼,书上都说穿白衣的人心思都是九曲十八弯的,果然不假。我怔怔望着他不做声,庆幸白天没与他多说什么,他依旧一副温和模样,浅浅作了一揖,道:“在下叶沽繁,不才便是鹿门的主人。”
这……戏文里也没这么巧的了,我闷一口老血,擦了擦额上的汗,回礼道:“幸会幸会!若我没猜错,叶千北该是令尊吧?”
“正是。”明知故问了不是,“但说来惭愧,我并不会武功,你若要拜师,我除了琴棋书画倒没什么能教你的。不过我鹿门中武功高强的人也不少,我倒乐意帮你引荐引荐。”
我干干笑了两声,复想起师父的吩咐。这鹿门当家人眼前的叶沽繁也算一个,要取他性命是再轻易不过,可他这文弱书生,杀了他太胜之不武,何况他虽然有些胡搅蛮缠,不过对我却也真诚热心,我也实在下不去这手。
边思忖着我边往门口退去,实在不行我先离开鹿门,回头再重新想法子,可却一时不察,与刚进来的一人撞了满怀。我稳稳身形,揉着被撞疼的后脑勺,沮丧地瞧了叶沽繁一眼,他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朝我身后微点了点头,唤了声叔叔。
我回头望去,眼前的人一副威严模样,居高临下将我看着,我生生一个趔趄,这人,我认得。
八年前,就是这个人,把剑生生穿过了我父亲的胸膛。
绝不会错,这张脸我记了八年,恨了八年,无数次梦里,我置身火海,刀光剑影中看到我爹爹倒在血泊中,绝望的双眼将我望着,我无数次哭着醒来,枕巾湿透,我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要手刃了所有仇人,为我江家数十口人命报仇雪恨。
我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混沌中只有一个清醒的念头,我要杀了他。我的右手慢慢探向了剑柄,我甚至茫然得全理不清等会儿剑出鞘了我该用哪套剑法,也许我会像是疯子一般乱舞着扑向他,只要能杀了他。
“小花兄,这是我欧阳慎明叔叔,是我们鹿门武功最好的,你瞧瞧要不要我帮你说说情,叫他收你为徒啊?”叶沽繁的话像是忽然将我的混沌世界打开了一般,他将手搭在我肩上,我抖了一抖,冷静下来。
现下还不是时候,不论我多恨,此刻我是在鹿门,别说是杀了他再全身而退,只怕还没几招我就被鹿门门人乱刀砍死了。况且,即便我万幸杀了他,那我其他的仇人呢,我得靠他把人一个个都牵出来。
见我无动于衷,叶沽繁嗯了一声,对欧阳慎明道:“我这小兄弟怕是被欧阳叔叔你这气派给吓住了!”
那欧阳慎明也不多理睬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道:“沽繁,有门人报,近日有人见到芷草剑了,不管是不是初泠,这些日子你都小心些,呆在鹿门不要出去。”
叶沽繁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但也只是淡淡回了句知道了,听闻杀父仇人的消息,他倒是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