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奉池站在央兀山脚下,两名天族士兵守卫拦住了她的去路。
“天族陵寝圣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守卫面无表情。
盐奉池同样面无表情地自袖中掏出一枚鲜红欲滴的宝石。一名守卫接过石头,大吃一惊,随即单膝跪地:“此石名曰君恩石。您是盐水河神女吧?刚才多有冒犯。请即刻将此石置于此处。”说罢,那名守卫幻出一面石盘,手指向正中的一处凹陷,正是那枚君恩石的形状。
盐奉池将石头放上去,山洞旋即响起了一阵沉闷的嗡嗡声。
当声音停止后,守卫恭敬地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神女请进。这山洞内机关阵法无数。即便侥幸闯入者,也难逃这个机关阵法的威力。若非天帝亲自前来,便只有这块君恩石方可解开。陛下有过交待,说神女要在里面待多久都可以,吩咐我们不要打扰神女。”
“多谢,多谢!”盐奉池的面部线条总算柔和了下来。
天族遗体按地位亲疏分级呈放。历任天帝的遗体安置在央兀山的顶峰。
轩止的遗体则被安置在半山腰往上百丈。央兀山内术法是使不出来的,即便是天帝在此也不例外。
盐奉池硬是用双脚丈量出了自己对于这个过命兄弟的情谊。
找到殓放轩止的水晶棺,顾不得喘口气,盐奉池放术将棺盖推到一边。
“轩止,回想一番,你我能如此正经地谈话,次数还真是屈指可数。如今我想正正经经同你叙一叙话,却是在这种地方。”
盐奉池幻出一块巾布。“也不知天族那帮家伙有没有帮你擦拭过身子。我失忆那会儿,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要我帮你擦拭身子,我也开玩笑说等你死后我一定给你举办一个隆重的葬礼,给你擦上一天一夜,却未曾想……一语成谶。”
盐奉池边擦边说,就好似两人正在镇山拉家常:“我只有一颗心,那颗心只够分给一个人,不管那人是生是死,我都是不可能再爱上其他人了。很多时候,我都希望自己是个凡人。凡人有来生,我便可以许你一个来生。今生我们无缘做夫妻,可怜也没有来生给你我这样的机会了。可叹凡人羡慕神拥有法力,可他们不知自己拥有的东西是多么珍贵!你为我做了那么多,这也算是,我仅能为你做的事情吧。”
盐奉池神情认真,一丝不苟地擦拭着轩止的身子,就好似擦拭着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天帝站在山脚下,远远地望了望呈放轩止遗体的地点,微微叹了口气,吩咐守卫:“这算是寡人欠神女的。你们好生伺候,若是神女有什么需要,只要不违天例人道,尽量满足她吧!”
“是!”
五年后。
这日,盐奉池照例陪轩止说了会儿话,末了告诉轩止:“这些时日可能我陪你的机会将要少些,盐水河有些异动,都是在我离开时出现了的情况。恐怕我得在盐水河守上几日。等解决了这一问题,我会再来陪你。无论我活多久,我都会来陪你。若是一日我烦了倦了,兴许我会向天帝请辞这神女之位,然后,陪你一道化归这天地之间。小共他,我偷偷地去看过几次。他现在过得很好,被调教得很好,有储君的风范。务相他如今果真没财另纳妃妾,他没有委屈了小共。务相还给他起了个大名,叫怀止。或者,他是真心悔悟了。但是,我们也回不到过去了。将你的孩子送予他人寄养,你不会反对吧?我知道你可能并不太情愿做这个神君,你更羡慕凡人的生活。你说过,若你有孩子,一定会想办法让他做个逍遥神子,不愿他再步你后尘或者让他过凡人的生活。我这也算是一圆你的心愿吧!好了,不说了,我先走了。”
在盐奉池离开后,一丝沁凉的微风自洞中逸出。天帝望了眼盐奉池远去的背影,又望了眼深邃的洞穴,情绪不明。
务相自梦魇中醒来,浑身浸透了冷汗。他再次躺下后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务相心里忽地生出些许不安,遂决定起身去看看小共。
夜里,周遭静谧,只有值夜的宫人偶尔经过的细碎的脚步声刺破了这静谧。待这声音消失后,黑夜却似比先前更加寂然。
务相来到小共的寝殿,先于宫人行礼前制止了他们。来到小共的卧房,借着清幽的月光看到小共那一张酣熟的睡脸,务相心里一块不安的石头落了地。
务相轻轻地抚过小共的五官,微笑地看着这个胜如亲子的养子,自言自语道:“你长得可真你娘亲。她若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定然会很高兴的,估计还会舍不得离开。我伤了她的心,可你却是她的心肝。小共,你就是我的孩子。你一定会平安长大,承袭我的君位。小共,我定会保你平安长大。真希望……你娘亲她也在这里,我们一家三口,还似从前在朱苗时那样,哦,那时并没有你。那时我与你娘亲,我们第一次见面便是推选廪君人选。当时所有人都盯着比试的五人,而我却一眼瞧见了你的娘亲。那么多人,唯有我看见了你娘亲。我一肉眼凡胎的人,居然会看到一位神,居然会得到一位神的爱。这本应是值得珍惜的感情,可我却……有没有我的血脉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倒是想通了,只要是你娘的孩子,或者有没有我们的血脉都没有关系,只要你娘亲还陪在我身边,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子。子嗣,呵呵,原以为我不会像其他那些君主一般,可现在,我还是落了个孤家寡人的命运。小共,等你长大能担起国君重任了,我就会传位于你,我则要去找你娘亲了。若是她不愿回来,那我便去陪着她。你不会反对吧?小共……谁?”
窗外一道黑影一闪而逝。务相吩咐宫人寸步不离小共,自己则追了出去。
追着追着,务相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为何那人夜闯王宫却没有被发现?他自己也追了这么久,为何不见一个侍卫?
但务相来不及多想,拼了命往前跑,生怕弄丢了目标。
追了很久,务相发现自己来到了过去仓实住的寝殿,而那道黑影也倏然不见了。
务相心里一惊。
自从仓实重伤逃遁后,务相便下令将此殿封闭。原本他想将这座寝殿拆毁,建一座自省殿,以这段孽情作为警醒自己的标志。后来务相思考良久,终觉仓实虽然做事狠戾,但终究对自己是一片真情。便下令保持原样,只是,除了原先的宫婢奴仆做相应的看护外,其他所有人禁止踏足其间。
务相看到大门口自己亲手落下的锁,思绪万千。
务相在门口伫足了片刻,转身便要走,却听见一个柔美的女声娇俏道:“廪君既然来了,便请进殿坐坐吧。”话音刚落,那枚锁便自动掉落在地,大门缓缓开放。务相听出来了,是仓实的声音。他心下更是惊悚,腿脚却似不听使唤般地缓步踱进殿内。
甫一进门,务相便看见一身白衣的仓实正浅笑吟吟地在不远不近处恭谨而立,一如过去。“妾恭请廪君。”说罢,仓实盈盈一拜。“妾见今日月光泠泠,便应景地穿上了这一身白衣白裳。这似乎是廪君第一次见妾穿一身白衣。让廪君见笑了。”
“有什么话,我们进去说吧。”务相直往前走,仓实则如同一位服侍丈夫进家门的妻子,在务相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妾本以为,自妾走后,这座大殿应是毁于一旦了,没想到,廪君如此念旧情,不但保留着这座殿宇,还维持了原样。就连殿后池塘里的芙蕖,廪君都替妾差人照顾得好好的。过去的日子里,廪君没来日子里,妾最喜欢坐在池边,看着那田田荷叶,灼灼芙蕖,想象着廪君的模样。”
时隔五年,再见仓实,务相心里感慨万千。仓实实在罪该万死,可毕竟是自己曾经宠幸过的女子,是自己的次妃,虽手段不耻,但还为自己怀过孩子。
仓实随手幻出一杯茶,恭敬地递到务相的唇边。务相有些犹豫。
“廪君不必担心,妾曾说过,且不提廪君受盐水河神女庇护,妾伤不了廪君分毫,就算是廪君不曾受到任何人庇护,妾也决计不会伤害廪君。这杯茶,只是一杯茶而已。”务相接过,一饮而尽。
“这座殿里的绵骨藤也被天帝销毁了吧?天帝此人,不做则已,一做就定会做得干干净净。廪君请放心,这座殿就已经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殿宇,再没有法术可以在这里扎根。妾今夜,只是想与廪君叙叙旧而已。”
“你有什么话?说完,便离开吧。毕竟,我曾下令,除了原先服侍你的那些宫人照应这殿里的一切外,其他任何人不准踏足这里,也包括我自己。”
“今番前来,仓实只想告诉廪君。这五年,我一直在养精蓄锐,为的就是有一日能够将你重新夺回来。务相,这五年的每个日日夜夜,我都未将你放下。很多次我很想将你遗忘,却发现,不思量却愈发渴望回到你的身边。”
“仓实,我以为这五年时间能让你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可没想到如今你仍是执迷不悟。仓实,放手吧。当初是我一个人的错误,我不该给了你一些似是而非的念想却又无情地掐断了它。仓实,放下你的痴念吧!放下我,也是放过你自己。”务相啜了一口茶。“譬如这茶,初入口苦涩不堪,过后却又唇齿留香。”
“我的理解正好相反。这段情,初入怀是苦涩不堪,而如今,我离唇齿留香已是一步之遥。务相,我先走了,不过下次再见面时,我定会想法子抹去盐奉池在你心里的记忆。再见面时,我会让你爱上我,你会是我的。”
仓实说罢,突然吻住务相的唇,片刻之后方恋恋不舍地松开,然后渐渐消失于大殿之中。这大殿的开切便如陷入了漩涡一般,向着仓实消失的地方逝去。
务相惊叫一声,却发现自己却是躺在小共的身旁。
“梦魇?可是刚才的一切非常真实,就连——”务相不由自主地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嘴唇,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仓实的体温。务相微微摇了摇头,垂下眼帘。“仓实,你这般执着又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