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车翻山越岭,穿越过去四个月沉寂的荒凉,慢慢驶进一片片闹市区。我知道,目的地就在不远处,我些许的兴奋,我的心开始加剧跳动,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琳琅满目,繁华景致尽收眼底。我不禁唏嘘,这正是我意向的去处。
军车载着我们穿梭在车水马龙的水泥地面上,像一道别致的、靓丽的风景线,向着老连队疾驰。车厢中的我们没有任何要能表达的语言,或是心中各自窃喜,或是各自期待又迷茫着什么。我看着这些由不同班长带出来的战士们不再细腻的脸庞,始觉这才是军旅生涯的开始,这些兄弟们才是能一起共担风雨两年甚至更为长远的忠实伙伴。
就像是跟美女坐在一起聊天时总感觉时间会过得很快一样,我们欣赏着一路的风景,不觉就临近了城区中队的大门。门前整齐的列着两排长队,在汽车距离大门约五十米远的时候,铺在地上的两串长长的鞭炮开始开始鸣响,汽车驶过两队人马的中间时,所有老兵们同时集体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那种震撼和感动是我先前从未有过的,我立刻明白了,这群兄弟们会成为我此生不忘的记忆。
车停下来的时候,分班命令下达完毕后,老兵们一拥而上,忙碌着把我们的大包小包提上楼。那股兴奋劲就好比是久旱逢甘霖,好比是他乡遇故知,好比是金榜题名时,好比是洞房花烛夜,好比是老婆给他们生了个大胖小子。顺记是给每个新战友早就准备好的一盆热水,供我们这些风风火火赶来的家伙们洗手洗脸,听说这在部队是一种风俗习惯,算是为新战友门接风洗尘。其实,我一直在注视着每一个二年兵的神态和形态,是否老兵们有种憋在心里千年的得意忘形和手舞足蹈。果不其然,“新兵下连,老兵过年”的神谈瞬间得到证实,我感到一股莫大的回力将我的气力打回腹内,顿时有些哽咽和上不来气。看来苦逼的生活就在脚下,就在眼前,我们唯一可以寄托的就是“老兵退伍,新兵跳舞”的那一刻了,目前是一月份,等到十二月份就算是熬到头了。当然,即将在十二月份退伍的二年兵们将成为中国有史以来最后一批本月分退出的二年度兵,而我们这批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秋季入伍和第一次秋季退伍的人。不管怎么样,也算是创造过中国之最的人,更值得回味。
所谓新年,其意是短暂相聚:所谓旧友。生活重归平静,仿佛间,十年前,若隐若现。
大概是出于新年将至的缘故,部队的气氛格外的和谐,那几天的训练只是简单地在大院里出个早操,其他就没安排特别的训练,大家只是在忙碌着排节目,贴对联,装扮着整个老气横秋的老连队。就像是圣诞老人穿上了那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过于喜庆的套装,既搞笑又好笑。从整个欢愉的氛围中,我能清晰地触摸到,无论下连后的生活多么的苦逼,在文化娱乐方面做的还是蛮地道的。那时的我还并不知道,老连队不同于新兵连的地方只是在平常时间里多了个周六日,至于其他时间下的安排,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部队做不到的。
刚下连的日子真是美的我们不行了,不用我们这些人上岗,即使上一批的老兵退伍后,剩下的战友们上岗包制变成了三包一,每天两到三班岗的老兵们实在是辛苦的不行,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有同情心,但老兵的眼神里告诉我们,他们很希望尽快同情他们。可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十二月之后的我们其实也是这样。大家还沉侵在吃喝玩乐等欢愉中的时候,其实物极必反、乐极生悲的事情正在慢慢上演,一不小心就会投标成功。
部队是一个什么地方,我说过它是一个有着特殊职业、特殊工作性质的一种组织,在部队里允许偶尔的防松,但总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个别兄弟硬是把防松过成了放纵。喜事变成了丧事,高兴过成了悲哀。说白了,出了这所营门,脱掉这身军装之后,你怎么抽烟都不会有人管你,但是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整个部队的形象。你想啊,一个身着军装,衣冠楚楚,行为有素的军人走在大街上,本来是能收割无数少女回头率的样子,人们突然发现他嘴角叼了支烟,瞬间得体的形象会化为乌有,一副地痞流氓的感觉应运而生。这毫无争辩的是对组织形象的严重污蔑和不尊重。
事情的经过是这个样子,虽然兄弟几个没身着军装行走在大院之外,在我的认知里,在部队里偶尔抽根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长久的压抑迎来一年到头的短暂防松,抽根烟是不过分的。于是,兄弟几个抱着这种思想,相约前往旱厕,旱厕设在一个荒废了很久的大院的犄角旮旯里,除了我们偶尔的应急之用,几乎无人问津,大院中间有一扇铁门,铁门的对面几十米处便是“诚信商店”,那里是我们日后两年来唯一能触摸到内心需求的理想境地,尽管每次都是偷偷摸摸。在老兵们看来,这其实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了,他们开始诱惑诚信老板的儿子过来,交代好要的香烟和某些饮料之后,心安理得的等待着。有时候真是阎王叫你三更死你便活不到五更时,凑巧的是,在接过东西的当头,副支队长的车从眼前慢慢晃了过去,哥几个不仅咽了口唾沫,心想事情搞大了,这种事情还真是头一次碰上,掉头赶紧跑。副支队长进连队后没有集合队伍,只是临走时交代了连长一些事情之后就匆匆的走了。这件事情好像就这么过去了,晚上也一切正常。我想到官大的总会把得罪人的事交给官小的去执行,这好像是很自然的事了。所以我的心里一直在打鼓,总是有一种坎还没迈过去的感觉。
该来的还是来了,为了不影响白天正常的工作安排,这些杂事错事只能在夜间进行整顿。沉睡的夜晚,一声哨音打破了夜色的沉静,这种声音仿佛是好久以前没听到过了一样,听起来急促有力,哨音中明显充斥着一种不满的情绪。我们又开始了无声的操作:快速的起床穿衣、打背包、跑步下楼。期间也听到不知情的战友埋怨的声音。作为二期士官的老文书王班长,手持一张A4纸小跑着递给连长,我大概能猜到那是整顿措施的列表。连长阴沉着脸低头静静地看了看,点头表示对惩罚措施还算满意。又抬头看了我们一会,其实连长还是一个很帅的小伙子,比我大个四五岁,高考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军校,我们之间没有明显的交流障碍,所以我们之间后来能无话不谈。连张开始训话了:“个别同志表现的很好嘛,自己搞了一个抽烟小分队是不是?这还不算,抽烟抽到副支队长跟前了,你们的烟瘾挺大啊。过年了,没什么礼物送给你们,就是送你们戒烟的一点措施,同志们要端正态度,改革是要疼痛和流血的,今晚有病的治病,没病的就当提前给自己打个预防针。我们是一个团体,对事不对人,有问题就及时改,但是在不明确这种毛病是不是传染病的情况下,必须做到‘一人得病全家吃药’,新同志们可能还不太清楚,这其实一直是我们的光荣传统了。好了,话不多说,王班长开始吧!”王班长宣布完也就三分之一的惩罚措施之后,宣布按需求开始执行命令,然后归队。值班员老谭出列,带队走出营门。未出营门,其实早已畏惧三分。首先是一个五公里奔袭,我去,这些老兵们像疯子似的把我们这些新兵们远远地甩在了后边,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以为跑步很牛逼的我在他们面前就是毛毛雨。我突然间问自己:他们下连后究竟经受了怎样的糟蹋?接下来呢,马路旁边的绿化带中间,全体人员低姿匍匐从一个红绿灯路口爬到另一个红绿灯路口,再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换做侧姿匍匐。寒冷的冬天,汗如雨下,汗水沁透了衣背,身体马上凉了下来。完成后起身时,两条腿尤其是两条胳膊火辣辣的,又麻又疼。此时,已经距离连队至少六公里了。好吧,你知道的,部队是一个讲究情怀的地方,我们站在那里不敢说话,希望得到更多调整的时间。鸭子步一公里又开始了,两个膝盖就像是打了酸痛剂一样,酸痛的最后几秒钟站不起来。接下来是蛙跳一公里,那时的我真有种生不如死的绝望,可是身边的老兵们喘息着告诉我,这种生活以后会习惯的。我的天,会习惯?这是什么意思?很明显这玩命的节奏只是他们在过去的时间里很普通的训练方式,难道只是给新兵们一次小小的下马威?从他们的动作和神态中看得出,他们并没有怨言,并没有感到不适,就像是很平常的训练一样的神情自若。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差距,也瞬间想明白了为什么老兵们每当逢年过节时候会超出新兵的疯狂,如果你能有机会听一次老兵们周末时对着点歌机唱歌的声音,就不会不明白是为什么了。
还有好几公里会是怎样的折磨,我们等待着。一千米分十次百米冲刺,每一次冲刺完,你的小腿都会不自觉的哆嗦个不停,大腿肌肉处乳酸像是发酵了一样酸心的难言。剩下最后的里程还能有什么,我实在是想不出,我只求那张公布了一半的A4纸上能在最后的整顿上列出一条:活着回去。
我们身后背着的是打过的背包,杂七杂八的加在一起也有二三十斤重,当然,你要相信组织永远比个人更高明,永远比个人想的更全面、跟贴心,服务更周到。既然后边背着,前边也不能两手空空的闲着,前后都有东西才能平衡身体,万物遵循物质守恒原则嘛。好了,那就抱上你亲爱的战友把最后的里程相互分担着走玩吧。那时的我想死的心都有。
折腾了一晚上,再回到连队时才始觉连队倍加亲切,真正像一个家一样走进了我的心里。在家的感觉真好,真温暖,如果可以,剩下的几乎两年时间里,我哪也不想去,就那么待在连队里其实挺好的,一点都不沉闷。虽然这个家好像并不爱他的孩子们。工作的时候,打扫卫生的时候,他会告诉你:“部队是我们共同的家,需要大家共同维护。”但是你说错话、犯错了事的时候,他又会骂骂咧咧的说:“你以为部队是你家啊,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所以在解散时,连长只说了一句话:“下不为例,我才使出了一成功力,再有下次,我也不知道你们的明天在哪里。”仅仅这一句,其实就够了,足够了。
我没有刻意地去想,却止不住爱德蒙?唐太斯的形象浮现于心,那个蒙冤苦难在伊夫堡地下黑牢长达14年的无知青年,到锤成基督山伯爵的孤独历练。脑电波直向,冉?阿让之正面:为沉沦能冗长出荣耀的《悲惨世界》,致以万世以来其中流抵柱的绝对思想。同样的理解放在中国是这样,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苦难的力量能成就一切不可思议的辉煌,单单为了这一点,我认了我也忍了。
这之后,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身边的每一个老兵,他们的经历足以告诉我,我其实还远远的不行。我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不久的将来,我也能做到这样,赶美超英是迟早的事。可是我万万不曾料到的是,那次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一样的经历,彻底击碎了我在长跑方面“赶美超英”的幻想。
大家还沉侵在新年的浓烈氛围中,喜庆的脸庞上洋溢着青春的灿烂和斗志昂扬。一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膝盖处不能轻易地打弯,刺骨的疼痛几乎让我不能正常下楼,我必须借助楼梯扶手的辅助才能慢慢移动着下去。在部队里腿疼胳膊疼其实是常有的事,我想不至于会不幸到伤残的阶段,就算是退伍后能因为伤残得到高额的补助我也不愿意。可我这种如今连下楼都是问题的情况,好像在其他有过类似腿疼情况的战友身上不曾见过。那时的我开始有些怕极了,是不是新兵连的时候因为穿的少,留下了风湿风寒之类的疾病,我后悔没及时听从新兵连老班长的关怀,耍什么酷,装什么大半蒜。我又开始怀疑是不是股骨头坏死这类的,真要是那样可就等于给我年轻的双腿判了死刑。因为那时候,我的一个战友刚进部队不久就得了股骨头坏死的疾病,里边加了钢板,限定每隔多少年开刀换一次,想到他在部队时整天双拐不离手的样子,我有些自欺欺人的慌了神。我又想起了霍金,那个病到最后只剩一个手指可以微微动弹的旷世奇才,他当时的年龄跟我相仿,可是上天生就我一副再平凡不过的大脑,若真如霍金一样的病重,这不公平。我又想起了史铁生,这个我一直认为从名字上就注定了他此生离不开轮椅的幸运儿。可我记得铁生老兄是因为被路边上的一只茄子绊倒了骑自行车的他,才变成了当年今天人如其名的史、铁、生。而我的名字里好像并不存在与轮椅、与拐杖某些类似或者似曾相识的含义。
那段时间开始,别人在快乐的新年结束之后,开始投入了跟随老兵们各种生死折磨的训练方式,而那时的我,也风风火火的投入了求医问药的与病魔对抗的自救中。医生告诉我一个让我并不服的诊断结果:训练强度太大,导致膝盖处磨损超出了原有的能承受的范围,需要至少一个月的休整。看着战友们每天疲惫却快乐的神情,我内心焦急如焚,可我做不了下肢的强烈运动,走路都走不上道,内心强烈的焦急。
基层连队跟新兵连的差别还是挺大的,训练时伴随着很多间歇性快乐的时光。我没想到的是那次生病竟长达两个月之久。我的下肢再也跟不上战友的步伐,可是那段时间之后,上肢的力量突飞猛进,因为我除了打扫打扫卫生之外,每日超出战友们上肢不知几倍的训练强度成了那段时间我的必修课。
那是我二十二年来第一次在外过年,过年时给家里寄了信件和照片,我告诉家里在部队过的一切安好。那也是我在部队过的第一个新年,本该就是一次难忘的经历,部队送给了战友们同样的新年和快乐,新年却送给了我一份不一样的、更为别致加沉重的新春礼物,让我不得不感念老天赐予的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