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京城,连暠轻车简从,只带着杜瑀和十八名亲信侍卫一同踏上了云州之路。短短几天来,他似乎尝遍了人生百味,从一个受尽宠爱的太子变成了弃子。可是他心里却很疑惑。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向来宠爱他的父皇不信他,不听他的辩解就定了他的罪。所以,他一直很沉默。
这一切杜瑀都看在眼里。他什么都没说,可他已经默默决定:有些事,太子该知道了。
经过十数天的长途跋涉,一行人终于风尘仆仆的到了云州,云州的守军将丘作武率部已经来城外等候多时。
进了军营,连暠参加了为他准备了迎接仪式。说是迎接,其实也只是摆开阵势,排的上号的将士来拜见一下。
这个地方不同于皇宫,那儿处处讲究规矩,所有的人都给自己画定个个圈,在这个圈子中说话行事。而这里是一群人是从战场下来的,他们杀过人,嗜过血,可是,老天却没有眷顾他们。他们以命相博,损失惨重,却不曾赢的耀荣,无法回去接受赏赐与欢呼。连暠知道他们这里的惨烈的战事,每一条命都是艰难的从死神那里上抢来的,他们的声音中潜藏着动物的兽性,甚至这儿空气都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当日,一向战功赫赫的威武将军薛刚带着十万大军来平叛,结果不慎中了敌人的伏击,大败,竟死伤了数万人,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叛军于是士气大涨,乘胜将势力范围向前推进几十里,活下来的士兵只好在云州搭营设帐,和叛军成对峙之势。这些年来,叛军曾数次突袭过云州营地,但是云州守将邱作武却带着残兵败将,打败了气焰嚣张的叛军。他们双方发生大小无数次战役,却都不曾灭掉对方。
朝中却之人蠢蠢欲动,甚至有人说出了无须理会刘氏叛军,让其自立小国。邱作武将军更是因为贫家子弟,无根无基,屡受朝臣攻讦,皇帝虽说不曾怀疑他,但是也不似以往信任,克扣军饷的事更是时有发生。
连暠无暇顾及这一切,结束这简单的欢迎仪式,他回了自己的营帐。虽然从小骑马射箭,可他终究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太子,十多天的路程还是让他吃不消。
直到营地响起来了操练的声音,连暠才醒来,他已经足足睡了五个时辰了。
“太子殿下起身了吗?”
“姐夫,进来吧,这军营也算不错了。”休息了一晚,他总算恢复了点精神。他所住的营帐分里外两层,而且显然经过一番布置的,不仅铺着毯子,日常所用物件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几件摆件,只是相当不精致。
杜瑀进来,面色沉重,不仅将连暠随侍的人遣走,还走到帐外嘱咐看守不允许别人随意进入,似有话说。连暠不解的看着他。
杜瑀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一封信,道:“这是公主临终前让我交给太子的,请太子殿下一观。”
朝阳公主逝世多年,要是她生前所写,那这信应该有些年头了,而这信封看起来却有些发黄。只是连暠疑惑:既是亡姐遗信,为何杜瑀现在才拿出来。
杜瑀并未解释,只示意他看信。
他依言看信,他的脸上的神色从疑惑不解慢慢的变成不可置信的震惊,最后又变为愤怒,因为这愤怒,他脸颊潮红,眼睛都欲睁出眼眶。
他猛地将信撕碎,转身拔出一旁的随身佩剑,指着杜瑀,听见自己好像被紧掐着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广平侯,你好的的胆子,谁指使你这么做。”
那锋利剑尖竟将杜瑀的脖颈划破,已经有血珠冒出。
杜瑀却并未回他,只是笑笑,用手轻轻将剑推开,捡起地上撕成几片的信,拿出火折子将信点燃,随意的说:“公主的笔迹想必殿下还认得,难道公主会诬陷自己的父皇吗?”
连暠看着慢慢变成灰烬的信,身体内的全部力气好像也随之一并被抽走了,剑从手中滑落,人也瘫坐在地上。
信中所说的难道是真的吗?他的头剧烈的疼起来,他现在根本无法思考,也无法判断,思绪渐渐的想起了往事:
他其实是有过疑惑的,母后正值盛年,身子一向康健,怎么会在短短半年之内突发风寒而薨,而且她逝后,停棺七日即着急的入葬茂山,这本就不合祖制。而且母后病危之前,脸上隐隐浮现紫气。逝世后,父皇借口怕他伤心,下旨不准他见她遗容。当时自己年幼,并未深思,现在想来,确实疑点重重。
最重要的是母后临死前,满含热泪悲痛的望着他,显然极放心不下他。而在母后去世后,不过一年,父皇即立了原来的贵妃为后,也就是宋皇后。姐姐朝阳公主也在隔年离世,死时她已有六个月的身孕。
难道母后真的是被父皇毒杀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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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巨,赵皇后的哥哥,连暠的舅舅。所有的一切都跟他有关。
他的父亲曾是太祖皇帝的护卫,从太祖皇帝起兵时就跟着他了,武艺高强,忠心耿耿,数次舍命救驾,直到最后一次真的舍了命。太祖皇帝感念他的忠心,十分善待他留下的一儿一女,并将他的女儿纳为太子的妃子。
而那个儿子则像其父亲,十分好武,太祖皇帝本打算让他留在内廷中护卫,他却执意去北疆的军中。直到太祖薨逝,漠北的骑兵趁着政权更迭之际,北境守军松懈,几十万大军南下中原腹地,一路掠夺了十数个城池,杀了数十万平民,直逼京城。
朝中一片混乱,刚登基的皇帝也不知所措。太祖皇帝时的开国将领大都已作土,活着的几个人都老迈,无法统兵。年轻之人担不起如此大任。最后竟是一位文士李则庸,主动请缨,他利用安州城的崎岖的地势将漠北的骑兵拖住,而赵巨率大军迂回到他们后方,两路夹击,这才大败了漠北。李则庸在此战后便过世了。
而赵巨则立了大功被封了郑国公,更是因为是皇后的兄长,显贵无比,皇帝对他的宠信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每当他生病,皇帝亲自垂询赐药。至于什么奇宝珍玩、珍馐美味更是时时而至。他志得意满,恃才骄纵,竟渐渐的开始嚣张跋扈,不仅拉拢朝臣,结党营私,还私底下卖官鬻爵,朝中也有许多的官员依附于他,当时天下半数督抚竟出自他的门下。他又任兼兵部尚书,亲掌数十万大军,不过短短数年,他竟成了煊赫一时的权臣,甚至连皇帝也顾忌他三分。
本来皇帝只是有些不满,可是有一次,皇帝突然得了重病,这病来势汹汹,几乎致命。而就在他的床边,他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他的皇后同兄长商议皇帝驾崩,太子登基的事情。
这病最后竟神奇的好了起来,他却再也无法容忍这显赫的外戚了,这是他的心腹大患,无数次他在睡梦中惊醒:以为有人起兵谋反,最后他甚至怀疑连他那次重病也是他们所为。
他知道,一旦有一天他驾崩,皇后和赵巨必然会把持着朝政,挟持太子,这样下去,只怕大好江山要易主。
他,一定要除去赵巨。
可是皇后和赵巨本是一体,朝廷后宫,互为依仗,要除去赵巨,皇后必然不会坐视不理。要是废掉皇后,那赵巨也不答应。若是自己一击,不足以除去他们,他兄妹二人联手,只怕自己的性命岌岌可危。所以,必须分而治之。
他只有乘着他们不背,除去一人,再对付另一人。赵巨身在宫外,亲信众多,且他功高震主,不可能不明不白的死了,只能通过三司会审定他的罪。那么只能先除掉皇后,而且还要悄无声息。
处在深宫中的皇后毙命就容易多了。
皇帝每日将少许毒药放入给皇后的汤中,因为剂量极少,银匙竟也查不出来。他亲自喂她,宫女也不便去查验。于是,皇后一日日的喝下丈夫亲自喂的毒药。宫里的太医早被下旨封口,故而皇后无法得知自己中了毒。
可是,这事情最后仍不可能天衣无缝,无人得知。朝阳公主的亲信宫女灵雀,本出身医家,是因才父亲犯罪被没入宫中为婢的,有一次她随着公主入宫,便瞧出了端倪,悄悄告诉公主。朝阳公主大惊,却也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敢告诉驸马,思忖数日,终将此事告诉母后。
赵皇后自然知道皇帝为何这样对她,可她也却无计可施,哥哥跋扈,为皇权不容,而且,她知道,哥哥只怕真的生出那样胆大妄为的想法了!她只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高高兴兴的喝下丈夫递来的毒药。
皇后逝世后,皇帝便对赵巨下手了。他以饮宴为名,骗赵巨入宫,历数他的罪状,将其拿下。第二天,便下旨三司会审。赵巨就这样倒了。随后又清查他的党羽,最后竟在都城中查抄了十数个府第,而平江也险些酿成兵祸。
那时,连暠尚不到十岁,这事情自然牵连不到他身上,而这事过后,皇帝对太子仍然是如过去一样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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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瑀一撩开营帐的帘子,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味,连暠就那样大喇喇的躺在榻上昏睡着,地上还七零八落的酒坛。
两个月了,他几乎没有出过营帐,一醒来就饮酒,有时还借着酒劲醉醺醺的舞剑,有时又突然发怒打骂服侍他的人,喝醉了就睡觉。
杜瑀坐在他的一旁,一直等着,直到掌灯时分他才醒,亲自为他投了帕子擦脸。
“昨日,凉山里的叛军突袭我们,云州守军损失惨重,众将士等着殿下去商讨如何应对。”
连暠却没接那帕子,只轻蔑的哂笑:“随你们便。”
杜瑀没有恼怒,只是笑笑:“皇上派你来平叛,如果殿下没有什么功绩,只怕就真的给了他们废掉你的理由。”
他冷笑一声,他不在乎了,这太子之位,权力,富贵,甚至这性命都是那高高在上的人给的,现在既然他要要回去,就给他,他不想做任何的抗争。
他,已经绝望了。
“殿下可知道,你母后当日已知你父皇在汤中下毒,确仍旧若无其事饮下,不仅是因为她作为深宫妇人无计可施,更重要的就是为了保全你。你姐姐知道母后死后,日日守着这个秘密,终于郁郁而终。你难道要让她二人的苦心白费吗?”
连暠愣愣的看着帐顶:母后,姐姐,这些年来,她们一个个离开自己,而父皇对他也不像往日亲近,有一阵,他竟然感觉自己没有亲人了。他不明白这是为何,他以为自己不够优秀,以为父皇是为了磨砺他。所以他拼命的读书,练剑,让自己变得优秀,想让他重新喜欢自己。直到后来有了蓉儿,才感觉自己又有了亲人。
算了,就这样吧,他怎么能去对抗自己的父亲,对抗这天下至尊的人。
杜瑀紧追不舍:“殿下不顾念自己,难道不顾念你的太子妃吗?你认命了,难道没想到她要如何?”
蓉儿,还有他们未出世的孩子,那是他心中唯一柔软的一部分。想到她们,他才感觉心里有了一丝暖意。
是呀,他放弃了,她怎么办?
他仍是无动于衷,杜瑀打算出去,突然又想起来什么,转身说:“对了殿下,还有一件事,京城传信来:上个月你的太子妃不慎坠湖小产,不过,为她诊治的太医却不知何故,突然失踪了。”他的语气风轻云淡,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