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滚滚,纯洁并未湿润,
爱人呵,是我缠绵百年的月儿幽深而又温馨。那是激情的海
那海里的舌头,
是我的珠宝之城。
——仓央嘉措
报社的编前会上,部主任老刘的吐沫星子隔着大圆桌都能扫射到前三排。新入职不久的热线记者马小北因为质疑“到底值不值得穿过一个北京城去报道马路上丢了井盖”而惹恼了老刘,于是整个编辑部二十多号人全部被叫来训话:“不要以为报道‘丢井盖’就偏离了你们的职业理想,有多少新闻界的大腕都是从报道井盖开始的……”
“比如咱们的刘主任,哪个幸运的井盖能让刘主任遇到呢……”不知道是谁小声地接了一句,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你们一个个的,不要以为这是老生常谈。我年轻的时候,先不说业务,态度起码就比你们端正一千倍!”老刘每次激动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地用手把头上所剩无几的头发从左耳边捋向右耳,其实仔细观察,能够捋进手心里的头发不过几根而已。
“刘林,上周所有媒体的财经记者都抓住了金价上涨的消息,为什么只有你漏了?”笑得最凶的财经记者刘林被刘主任抓个正着,赶紧把头埋了下来。这回大家的笑声收敛了不少,生怕再被抓个现行。
这就是初一毕业十年间天天都在忙乎的事情。一张影响力不大不小的都市报,一群年轻记者,为了抓住一条牛X的新闻,为了写出一篇漂亮的稿子,他们不辞辛苦地起早贪黑,有无奈、有抱怨,但最终都印证着刘主任的那句话:新闻理想高于一切。
初一坐在会议室的最后一排,虽然心急如焚,但还是果断挂断了海峰反复打来的电话。“赶紧给我回电话,有急事!!!”看初一迟迟不接电话,海峰又从微信里发来这样一句话,并且夸张地加上了三个感叹号。
等刘主任的训话告一段落,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初一赶紧溜出会议室给海峰回电话。电话接通,另一端传来的却是卓玛带着哭腔的声音。“初一,半个小时之内你要是不出现,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初一吓了一跳,仔细算了算日子,她清楚地记得距离卓玛回去拉萨的时间不过过去了一个星期。
和月儿正好相反,初一喜欢一切有太阳光的地方。就连家里的沙发都是朝着窗户摆放的。月儿总说太阳光会晒伤皮肤,可初一却说,太阳会晒去心底的霉。卓玛背对着门坐在沙发上,听到初一推门进屋,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扑进了初一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这时初一才发现,卓玛一身绿色的丝质藏装,浓密黑亮的头发编成无数个小辫儿,并且零星地缀着几颗绿色的松石。
凭着多年的了解,初一知道,卓玛又是赌气跑回北京的。而且这次估计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决绝,要不然卓玛不会匆忙到连藏辫都没解、藏装都没换就上了飞机。
初一看了一眼一直站在旁边给卓玛递纸巾的海峰,海峰耸了耸肩,一脸无辜。上午11点多,海峰在公司里正忙,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里竟然是卓玛,卓玛说自己已经回到了北京,现在就在T3航站楼,问海峰可不可以接她。
海峰放下手里的工作,一边下楼一边给初一打电话,结果初一却一直没接。只得一个人急急忙忙地去了机场。
T3航站楼的大厅,卓玛一个人抱着双膝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见到海峰的刹那,卓玛一如平常般,一头扎进了海峰怀里哭得昏天黑地。海峰本来就不是一个会安慰人的人,加上卓玛哭成了泪人,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干脆一句话没说,只是一路飞奔把卓玛接回了家。
卓玛在拉萨的八廓街边长大。青藏高原的天宽地阔让卓玛从小就养成了开朗热辣的性格。康巴藏族的优良血统让卓玛有着月亮一样美丽的脸庞,虽然在拉萨长大,但是卓玛的皮肤细腻水嫩,比所有身边的女孩子都长得干净。从小吃着最好的牦牛肉长大的卓玛,不到十五岁时就长到了一米七,细长的胳膊细长的腿,逢年过节时,穿上一直拖到脚底的藏式裙装,总能吸引来无数的目光。
阿妈每每看到女儿骄傲地像个小孔雀的样子,总是又开心又难过。她知道,在康巴人的心里,越是美丽的鸟儿越是飞得离家远。
大学毕业十多年的时间里,卓玛总是在拉萨和北京之间多次往返,阿妈知道卓玛一心想留在北京。可是阿妈也知道,留在北京就意味着将来要嫁给汉族人,那就更不可能回拉萨了,阿妈一想到这些就忍不住掉眼泪。
眼看着女儿越来越大,阿妈丹增的心里越来越着急。尤其是前几天看到小时候和卓玛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达娃送自己女儿去内地读高中,阿妈慌了神。虽然行动不便,但这并不妨碍她为女儿的未来担忧,并且付诸实际的行动。
阿妈丹增四下里了托了许多朋友,希望能够给卓玛介绍一个男朋友。谁知佛祖保佑,竟然无意中在家门口的甜茶店遇到了旺姆阿佳和她高高大大的儿子洛桑。阿妈和旺姆心照不宣,一拍即合地商量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两个老姐妹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洛桑和卓玛同年,小学时还曾经在一个学校读过书。高考时争气地考上了华西医科大学临床专业,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进了西藏军区总医院,谦虚勤奋加上年轻有能力,洛桑很快就成了医院里最年轻的主任医师。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的绝大多数城市最大的变化是变得包容,拉萨也是如此。在拉萨,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怀着一份无限向往的心在布达拉宫、大昭寺、纳木措流连,青藏铁路的修通和旅游行业的迅速发展也让西藏人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汉族人简单时尚且物美价廉的衣服以及花样繁多口味极佳的食物,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走进了这座城市。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青睐现代服装,喜欢上了汉族人的生活方式。
倒是洛桑有些特别。
周一到周五要上班,洛桑总是西服革履、清清爽爽地出现在位于拉萨北郊的总医院楼下,到了周六和周日休息的时候,洛桑像俨然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合身的藏袍衬托着他修长身材,腰间再系上一根精美的皮带,胯骨下显眼的两条大长腿,让路边花痴的姑娘们总忍不住多看几眼。
每个周末,一身藏装的洛桑都会陪在阿妈旺姆的身边,从布达拉宫转完七圈之后,沿着北京中路一路向东去往大昭寺的方向。后背上背着阿妈的背包,手里提着阿妈装热茶的水壶,过马路时细心地牵着阿妈的手,阿妈磕头的时候,安静地站立在一旁。这让那些一年到头见不到孩子的老人们羡慕不已,“旺姆阿佳,儿子好孝顺,你真是好福气啊……”
电话里阿妈三番五次地催自己回家,总说身体不舒服,可是到家之后,卓玛发现阿妈不但神清气爽,而且满脸皱纹的脸都恨不得笑开了花。更让卓玛不解的是,家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三层的藏式楼房被粉刷一新,通往院子的小过道是用鹅卵石铺成的,而现在竟然换成了高大上的大理石。卓玛记得,上一次家里把房子修葺一新,还是阿哥次仁娶嫂子央宗进门的那一年。
一脸胡茬的阿爸和扎西叔叔、旺堆叔叔三个人喝了一瓶又一瓶青稞酒,个个都美滋滋的,看着卓玛回家,三个人咧着嘴巴笑起来。
这天早上一大早,阿妈说家里有重要的聚会,特地要求卓玛换下牛仔裤穿上藏装,并且亲自把卓玛一头乌黑的头发细心分开,编成了可爱的小藏辫儿,并不忘缀上向征吉祥的五彩绳和绿色松石。
卓玛围着镜子转来转去,摆着各种姿势自拍,并忙不迭地把自己穿着藏装的照片发到了她和初一、月儿共同建的一个微信群里。惹得初一在微信里羡慕不已,在群里大声地嚷着:“我也要穿藏装……”
月儿则不忘打击卓玛,从微信里发来一句:“稍稍有点土,适合拉去给贵族老爷当二房……”
三个人通微信聊得热闹非凡。
“你好,卓玛,我是洛桑。”
“哦,你好……”卓玛头都没抬地应了一句,继续低头玩手机。可是卓玛突然发现身后这个声音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回过头来,太阳有些刺眼,躲进这个高高大大的影子里,卓玛隐约看清了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央宗嫂子在阿妈的示意下忙前忙后地招呼客人,洛桑被嫂子笑盈盈地安排坐在了卓玛的旁边。藏式的桌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果和坚果,风干牛肉也被央宗嫂子细心地切成了小段,便于客人用手抓。
旺姆阿妈和阿妈互相说着许多祝福的话,满脸的沟沟壑壑上荡漾着开心的笑,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儿子洛桑和自己。
卓玛很快就猜出了这次聚会的真实用意。
原本恬淡的笑脸也越来越阴,后来干脆不说话低头玩儿起了手机。机灵的央宗嫂子看出了这个任性的小姑子的脸色变化,安静地站在卓玛身后,轻轻地捅了捅了卓玛的后背……
“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吗?谁允许你们给我安排相亲了?这是谁的主意?”好不容易捱到客人出门,卓玛立马站起身问道。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都知道这个姑娘脾气差得像个小野牦牛似的。“卓玛,你知道你自己多大了吗?和你一样大的达娃,连女儿都上高中了……”阿妈无奈地说。
“我当然知道自己多大!”卓玛的声音提高了一倍。阿妈恨不得在十年前就开始用这句话来唠叨她。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难道年龄大了就必须要结婚?必须要生孩子?而且还要通过相亲来结婚?”
“是女人就得结婚生孩子,我们藏族的女人哪个不是这样的?”阿妈丹增也有些生气,“你若是像其她的女孩子一样,早早地结婚生子,我何苦要给你安排相亲?”
“我的生活不用你们来安排,我能够对自己负责……不要你们一个个地瞎操心!你们管好你们自己就行了!您倒是早早地嫁了人,可是您的日子就过得好吗?”卓玛气急败坏地有些口不择言。
……
卓玛的最后一句话说出口,自己也有些后悔。
“卓玛,别太过分了!不要以为你读了大学就可以忤逆父母,我已经和阿妈商量好了,藏历新年前选一个合适的日子你就嫁到洛桑家!”大哥次仁比卓玛大十岁,从小到大,大哥甚至比父母还要宠爱她。小时候,无论谁都不敢欺负她一下,就是因为她有一个最疼爱自己的阿哥。记得小时候读书,卓玛连书包都没背过,一直都是阿哥接送自己上学放学。可是今天,阿哥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样子,让卓玛不寒而栗,看不到以往的一丝亲情。
原本一肚子委屈的卓玛扭头跑回了屋里,边抹泪边用最快地速度订上了第二天飞往北京的最早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