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零落时把芳香付与和风
野马跑进山里可用绳索套回
而你的心,总在我双手之外飘移
未来啊,竟不存留任何收回的机会
——仓央嘉措
洛桑的信让初一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成了一团乱麻。
洛桑的心事初一不是不懂。早在拉萨,她就隐约能感觉到洛桑对自己的关切远远超过普通朋友。可是面对这样的情感,初一能做的除了装傻之外还能是什么呢?海峰在自己最无助的几年里,给了她一副肩膀和一个家,让自己的心不至于独自飘零。爱或是不爱,重要吗?月儿说,初一的悲观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没错,像自己这样一个从小就可有可无的人,向来都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顺从和接受才是她最应该做的……
海峰看出了初一的心神不宁。可是以他对初一的了解,想要改变初一的闷闷不乐的心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两个人在一起已经这么多年。
偏偏这个时候,公司里海峰盯了多年的项目在江苏****,需要出差三个月。海峰有些犯难,若是平时,他出差完全不用这么牵肠挂肚,初一向来能干,他常和哥们儿们开玩笑地说把初一丢在月球都能活得很好,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初一的肚子里有了宝宝。
事实上,海峰的担心还远远不止是初一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和肚子里宝宝那么简单。从怀孕第一天开始,初一似乎从来没有像其他怀孕后的女人一样,充满喜悦和期待,看似一脸平静的她,眉宇间反而多了一些淡淡的忧伤。海峰有些心疼,但是又实在束手无策,他真心希望初一能像别的女人一样,有个强烈的妊娠反应,口味开始变得刁钻,甚至是使个小性儿和自己闹个别扭都是好的。可是这一切,初一一样都没有……
除了每天拿出大部分时间帮着月儿和卓玛修改稿件和安排节目录制的一些注意事项之外,初一基本都不会出门。初一静静地坐在窗户边的沙发上,像一只安静的猫,要么看书,要么望着窗外发呆。
这天晚上,海峰见初一竟窝在沙发里沉沉地睡去。窗外的万家灯火洒进屋子,也洒满初一的脸庞,脸颊上竟满满都是还未干透的泪痕。海峰又是心疼又是担心,他想来想去,决定和初一谈谈。
“初一,不要闷闷不乐的,好吗?好好地把宝宝生出来,我们俩一起去爱他,我和宝宝一起爱你!”海峰满眼柔情地看着初一,伸手摸了摸初一额前的头发。“我听说每个女人在第一次当妈妈的时候都会紧张,心情起伏会很大,这些都正常。你放松心情,无论如何还有我在你身边。”说着,海峰把初一轻轻地搂进了怀里。
“对了,还有一件事,后天就得去南通出差了。不过你放心,我今天已经打电话给我妈了,让她明天从天津赶过来照顾你,这样我出差心里也踏实一些。”
“海峰,不要让阿姨来!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初一说不出理由,却只是在慌乱之中急忙拒绝了海峰的提议。这么多年来,初一的心里装了太多太多的恐惧,那种恐惧似曾相识,悄悄地蛰伏在自己内心的最深处,随时随地都会出现,并且对自己发起凶猛的攻击。
“没事,我妈很好相处的,你又不是没和她打过交道,她来只是照顾你而已。你知道吗,下午我差一点就告诉她你怀孕的事了,可是想想还是等她来了给她个惊喜……”海峰看出了初一的畏难情绪,但还是试图说服初一。
“对了,我妈下午就去超市了,她说天津的墨鱼比北京的好,她打算多买一些从天津背过来,你还想吃什么,我打电话让她一起带来……”
“海峰,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
这句话如同在千军万马中扔出一颗惊雷,瞬间房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不但海峰被吓了一跳,初一更是如此。初一甚至有些不敢相信,那个声音竟然来自
自己……
几秒钟前还洋溢在海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海峰怔怔地看着初一,有些不知所措。“海峰,对不起,原谅我的自私。”初一知道,此时无论她说什么,每一字每句话对于海峰,都是把利刃,刀刀捅进心里,刀刀见血。
“其实我特别希望我能给一个孩子当妈妈,并且用我的心和我的命去爱他。可是我心里害怕极了,我特别害怕以后有一天,我心里这么多负面情绪会伤害到他,让他长大的每一天都会重蹈我的覆辙……”初一伏在海峰的肩头,嘤嘤地哭了。
海峰想劝劝初一,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觉得心里被一块巨头压得喘不上气来,重压之下四面楚歌,慌乱中的海峰找不到任何一根稻草可以救命。
初一说要出去透透气,坚持没让海峰跟来。但是下楼后,站在茫茫的夜色里,却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可去。初一想,若是在拉萨,她可以沿着拉萨河静静地听听水声,可以在布达拉宫的广场席地而坐,看看转经的老人和嘻笑的孩子,哪怕是坐在阿妈丹增家的楼顶看看星星都是好的……而此刻,自己距离拉萨有3731公里。
百无聊赖地闲逛了许久,却又实在不想回家,初一拨通卓玛电话,谁知道卓玛正和月儿在一起喝酒闲聊,电话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大声嚷着:赶紧打车过来,就差你了……
就这样,不到二十分钟,三个女人又凑成了一台戏。
月儿看出初一脸色不好,想要问问为什么,但是看着初一的样子却始终没有问出口。关于初一怀孕的事,卓玛憋了许久,终于找到机会问个清楚:“你到底怎么回事啊?这么多年连个结婚证都不敢和海峰领,不就是没有勇气生个孩子吗?为什么突然又想通了?”
“我这一辈子还能想得通吗?”初一反问卓玛一句。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月儿接过了初一的话茬。
初一没有接话,默默地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上酒,一杯一杯地喝光。
“我想阿妈丹增,我想回拉萨。”初一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把自己灌得有些醉意朦胧,说话时舌头开始打结,有些语无伦次。但是月儿和卓玛知道,但凡初一开始念叨想拉萨了,那一定是遇到了大事。要不然,她不会如此六神无主。
海峰一遍遍地拨着初一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眼看时间已经快过凌晨两点,海峰有些沉不住气了。门口的马路上、街边24小时的咖啡厅、小区附近初一常去的地方……海峰找了个遍。在楼下转了一圈儿,又担心初一走了另外的路已经回家,转身上了楼,可是家里依旧空空如也。海峰顾不得太多,扭头出门,结果一进电梯和初一撞了个满怀。
初一东倒西歪地走出电梯,海峰瞬间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
海峰没有因为自己三更半夜楼上楼下跑去找她而生气,也可以不因为她任性赌气的一句“不想要孩子”而生气,但是当他闻到初一身上浓烈的酒精气味的瞬间最终爆发:“王初一,你肚子里怀着孩子,竟然把自己喝成这个这样?”
海峰的声音不大,但是每一个字都能听出咬牙切齿。初一细细的胳膊被他攥在手里,越攥越紧,虽然醉洒但初一还是感觉到了痛意。“海峰,你弄疼我了!”初一想挣脱海峰的大手,可是始终无济于事,最后禁不住叫了起来。
“你总是在纠结你的痛,童年的痛、少年的痛、失恋的痛,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身边人的痛?”这么多年来,海峰从来没有对初一大声地说过一句话,即使再生气,最多也是默默坐在一边玩个电脑或手机。
海峰大喊大叫的斥责让初一的酒醒了一半,加上原本就有的委屈,不争气的眼泪顺着脸庞就流了下来,心已经万分疼痛,可是嘴上仍旧不服软:“喝酒怎么了?你在意的不过是肚子里的孩子而已!”
“我确实是在意孩子,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不在意你。那么我想问问你,你在意他吗?如你所言,他还没有出生你就开始伤害他了!”在初一的印象中,海峰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他内敛而低调,这么多年凡事波澜不惊,初一从来不知道,有一天他竟然会如此咄咄逼人,而且句句话戳在她的心里。
电梯口是个狭长的通道,左右两边的窗户敞开着,北京的十月虽然是最舒服的季节,可是入了夜却仍旧让人感到一丝丝的凉意。站在风口,初一激灵灵地打个冷战,身体也忍不住发起了抖,这时候海峰才意识到什么,半晌没有松开的手下意识地收了回去。
这是一个漫长又难熬的夜。
说不出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孕期的妊娠反应,初一只觉得自己的胃火烧火燎,想吐却吐不出什么……海峰默默地跟在初一身后,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手里的一杯白开水,从热气腾腾到慢慢地失去了温度……
“初一,对不起。”一夜之间,两个人之间竟沧海桑田。
“初一,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我一直以为时间久了,我可以治好你的心病,给你一个温暖的家,一生一世地照顾你。可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们俩个离我设定好的那个目标却越来越远了……”海峰语速很慢,但是初一听得出来,这些话却字字出自肺腑。
“初一,因为我爱你,所以才不想为难你。关于我们两个的未来,关于我们的孩子,我把选择权交给你,你想好了给我打电话……”说完这些话,海峰伸手像往常一样摸了摸初一的短发,扭头拿着行李出了门。
初一听着防盗门撞合的声音清脆无比,仿佛顺着耳膜直接进入心脏。海峰的那番话反复地在耳边响起,初一无助地抱着膝盖,眼泪倾盆。此刻,初一觉得自己好想念拉萨,想念阿妈丹增……用手机轻轻地在朋友圈里写下一行字:想念拉萨,想念阿妈,想念帕崩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