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禅师正在打坐,睁眼先看到那朵白莲。莲花,花果同时,在佛教中有着特殊的意义。佛的座位系莲花宝座,《妙法莲华经》系经中之王,而慧远大师在这东林寺创建白莲社,开净土宗之先河。他手中的白莲,有什么象征?席禅师问:“上座有什么事吗?”
野僧不答,围绕着禅床转了一圈。然后,面朝席禅师,背着手将白莲花插在香炉里,问:“和尚,你且说说看,我这样做有什么道理吗?”
席禅师竭尽心智,屡屡以精妙的解说来回答,但野僧总是摇头。这远来的禅僧有什么高深莫测的机锋?里面蕴含着什么玄妙的禅理?席禅师百思不得其解,整整两个月过去了,还是难以释怀。他实在忍不住,当面向野僧请教:“上座那天的行为有什么特殊意义?请为我释疑。”
野僧惊讶地一摊手,说:“我只是将莲花插在香炉里而已,和尚你倒是疑惑有什么特殊象征?”
席禅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禅贵平实。自己平日里总是这样说,这样教导弟子,也以此为荣。不料,能说到,却做不到,遇到高手,高下立分。
五台山秘魔岩和尚平时手持一支硕大的木叉,每每见到云游而来的禅僧礼拜,他总是叉住人家的脖子,厉声喝道:“哪个魔鬼叫你出家?哪个魔鬼叫你行脚?说得出来叉死,说不出来也得叉死,快说,快说!”
如此接机,看上去比“临济喝”加“德山棒”还要凌厉。这件事在丛林流传开来,人们啧啧称奇。景通禅师心里疑着这事:口喝棒打,是祖师之传,以显家风。这,岂是能随便模仿的?他决意去会会这个疯和尚,看看他家底到底有多深。
景通禅师风尘仆仆来到五台山,一见面,也不答话,更不礼拜,竟一头扎进秘魔岩和尚的怀里!秘魔岩和尚将手中未能用上的木叉扔掉,在景通禅师的背上拍了三下。他的意思是对景通禅师的赞许,认可他跳过了“龙门”。
谁知,景通禅师忽然推开秘魔岩和尚,拍手跳脚笑道:“师兄三千里外骗我来,三千里外骗我来呀!”说完,景通禅师拂袖而去。
云山禅师正在与弟子们一同吃早饭,得报有禅僧专程从西京来,想与云山禅师会会禅道。弟子们精神一振:这次有热闹看啦!禅僧之间互斗禅机本是家常便饭,但像这样明目张胆找上门来的法战还不多见。
那位禅僧被请了进来,云山禅师将一只大手伸到他的面前:“西京主人的信带来了吗?”
看得出,来僧久经战阵,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弹弹袈裟,彬彬有礼地回答:“不敢妄通消息。”
“你是行家,天然自在。”云山结束了平局的第一回合,邀请来僧共进早餐。不料,那僧平地起风雷,说:“残羹剩饭谁稀罕!”他不买云山的账,将云山禅师暂时息战的好意当成廉价的残羹剩饭。如此之说,虽非刻意当着满堂僧众出言不逊,却也是搂草打兔子,在说禅的同时,也着实损了云山一回。云山宠辱不惊,依然像是笑弥勒:“只有你不愿吃啊。”那僧索性故作呕吐状。云山禅师四两拨千斤,在看似绝路的地方轻轻转身,吩咐侍者:“将这位病僧扶出去吧。”
斋堂里的僧众早已停止了用膳,自始至终瞪着眼睛,观看这两位禅师高峰凌虚步,句句斗禅机。法战至此,胜负不分,尚未结束吧?
果然,片刻之后,那僧又走了进来。云山一见,好像要站起来迎接似的。就在云山要站未站的一瞬间,那僧马上回转身,向外走去。
云山冲着他的背影说:“好一个伶俐僧衲!”那僧头也不回,甩来一串硬邦邦的石头:“以这样的言行,还想继承临济法门,也真太委屈历代祖师了。”如此傲慢,如此无礼,对一方宗主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不禁令满堂大众愤愤不平了。然而,云山禅师不动声色,心静如水,和和气气说道:“山僧平庸,还希望你能够好好相传。”
那僧听到这话,回过头来。回头转脑,天地悬隔,狐狸尾巴就是在这时露出来的。
“禅,岂是市侩名利?岂是私家财产?我是看走了眼,把你当成了高僧大德!”云山的禅杖雨点般落了下去,那僧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抱头鼠窜。
心语
佛门虽是清净地,但古往今来装模作样的名利之徒也大有人在。好在禅宗有勘辨、法战等优良传统,真金在烈火中熠熠发光,顽铁经过锤打也百炼成钢,而滥竽充数者更会现出原形。
禅者互相勘验,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其激烈程度不亚于交战。在对方的严逼下,走投无路的一方不得不放下一切,虚空迈步,悬崖撒手,大死一番,始得大活,进而豁然开朗。
古代禅师们的这种优良传统,在当下时代却已经不多见甚至是不见了。其实,不仅仅在学术上,工作和生活中也是如此,需要争辩甚至乱战的东西很多,只是由于种种束缚和顾忌,我们在成长中学会的只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至于观点碰撞、激烈交锋、深入讨论的场面,是很难看到的。
不激不跃,不激不发。只有真诚相论,很多事情才会迎刃而解,并激发出双方潜在的能量,撞击出智慧的火花。所以说,相互砥砺,是我们生命力、创造力的源泉之一。禅师们千年前就明晓的道理,我们是不是懂得呢?
4.今天的收获,缘于某年某月某日的一次坚持
黄檗希运大师见地凌驾于时辈,一如他的身材伟岸峭拔,座下常常住僧达千人以上。
那时,义玄在这上千禅僧之中如同一粒沙子掉到沙滩,普通得无法再普通了。然而,就是在这普普通通的生活中,有人发现了他的不普通。这个人便是时常代师说法、训徒、领众的首座和尚,有“尊宿”之称的睦州道明禅师。
道明冷眼观察义玄很长时间了,看到这个小僧言行精纯专一,最难得的是他数年如一日,从未有过心身放逸。道明心中赞叹:他虽然年轻,却有伟丈夫的气质。于是,道明就有心指引他。一日,他主动与义玄搭话:“上座来到黄檗有三年了吧?”
义玄见人人尊重的首座和尚清楚记着自己的行履,很是有些惊讶,点点头说:“是三年了。”“曾向堂头大和尚参问过吗?”道明问。
义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没有参问过,不知该问个啥。”道明说:“何不就去问问,什么是佛法的主要旨意?”义玄受到首座和尚的指点与鼓励,兴冲冲地向黄檗禅师施礼相问:“如何是佛法大意?”
然而,义玄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话音未落,黄檗手中的禅杖早已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他莫名其妙,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做抱头鼠窜状。
回到僧堂,道明关切地问:“怎么样?”义玄十分疑惑地说:“我就是像首座您教的那样问话,可话尚未说完,师父就莫名其妙地用棒子打我。我真不明白是为什么?”道明为他整理一下凌乱的衣衫,鼓励他说:“大丈夫做事情绝不能半途而废。
别怕,你再去问。”义玄被打之后,自己心里有所不甘,起码得弄明白为什么挨打吧?现在首座师兄又给他打气,所以就咬咬牙,鼓足勇气,再去追问黄檗,请教什么是佛法大意。
结果,回答他的,又是一顿乱棒!他又一次懵懵懂懂、迷迷糊糊被打了出来。义玄被打得头昏脑涨,稀里糊涂狂奔到了后山,回头没见师父追来,才惊魂未定地靠在岩崖上喘息不止。他不禁有些灰心丧气了。这时,一粒松果从天而降,跌落在他脚前一尺远的地方。他抬头,只见巍巍高耸的悬崖上,一株苍松横生而出,树干盘旋扭曲似虬龙,枝杈苍劲如铁铸。那里是光秃秃的岩壁呀!没有泥土,没有水分,甚至连阳光都很少光顾,但这顽强不屈的松树仍然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给蓝天一抹新绿,给大地一片凉阴。义玄心中一缕愧疚之情油然而生。玄奘大师西天取经九死一生,二祖慧可为悟道立雪断臂……比起祖师大德为法忘躯、头脑心髓皆可舍弃的壮举,挨上几棒子又算得了什么?义玄一跺脚,硬着头皮,第三次问法黄檗:“师父,请问,如何是佛法大意?”仍是一顿无情棒。义玄连滚带爬,又一次踉踉跄跄地逃了出来。与心中不断增长的巨大困惑相比,义玄已经感觉不到挨打的痛楚。师父的乱棍打在身上,恰似一枝蒿草轻轻拂过一样。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为什么挨打?师父打他究竟是什么原因?
道明像是未卜先知,早已在僧堂里等他。义玄说:“首座和尚慈悲,是你激励我向堂头大和尚请教佛法。然而,三次发问,三次被打了出来。我恨自己业障深重,智少福浅,不能领会师父的深意,感到十分惭愧。也许,我的机缘不在这里。”
道明说:“你想离开这里?那好吧。不过,在离开之前,你应该去与大和尚告个别。”
看到义玄点了头,道明匆匆离开僧堂,径直去见黄檗,说:“师父,那个来问话的小僧义玄,年纪虽轻,见地、行履都很出众,您应该好好栽培他一下。他若是来告别,请您老人家根据他的根性、机缘,指点他一个悟道的地方。相信他今后一定能成长成一株参天大树,给天下人带来无限的荫福。”
黄檗禅师说知道了。第二天,义玄果然来辞行。黄檗问他:“下山之后,你计划到哪里?”义玄说:“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黄檗说:“你不要去其他地方,离这儿不远的高安滩头,住着一位大愚和尚。他是我师叔智常的大弟子,禅道高明。你就去找他,他会对你有所帮助的。”
黄檗自视甚高,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曾经说过:“马祖手下八十四人坐道场,但得到正法眼的只有三五人,庐山智常和尚是其中一个。”智常的高足大愚禅师,在当时,深为当时禅林所推崇。
于是,义玄辞别了师父,直奔几十里之外的大愚禅师处。当大愚得知他从黄檗处来以后,随即问他:“黄檗禅师有什么教导学人的话语?”
义玄叙说了自己挨打的经过之后,问道:“我三度去问佛法大意,三次被打,不知我有无过错?”
大愚摇头叹气,说:“你呀你,叫我怎么说你好?黄檗如此婆婆妈妈,不惜拖泥带水,累了个半死,只是为了你能够大疑大悟。你倒好,还在寻思自己有无过错!”
经过黄檗峻急猛烈的捶打之后,现在又有大愚这样超然大度的长者循循善诱,义玄终于成熟了,突然就悟透了禅机,大梦醒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黄檗佛法无多子!”意思是说,黄檗的佛法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他教导学人的方法也并不玄奥。其实,不但黄檗佛法无多子,佛陀和达摩的佛法也无多子。
义玄的话音刚落,大愚一把揪住了他,说道:“你这个还在尿床的毛孩子,刚到这里时还在问自己有无过错,现在又说黄檗佛法没啥了不起的。你认识到了什么道理?快说快说!”
义玄才不会说呢!他伸出偌大的拳头,在大愚胁下连捣了三下。大愚一笑,说:“你的师父是黄檗,不关我的事。”
义玄开悟,是中国禅宗发展史上轰轰烈烈的大事。安史之乱以后,大唐国势由盛转衰,那些依附于皇家、官府,繁盛于都市的教派,必然也随之江河日下。等到唐武宗灭佛之后,那些宗派更是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从此一蹶不振。而禅宗,六祖之后,尤其是南岳怀让--马祖道一、青原行思--石头希迁两大禅系,因其遗世独立,远离浮华,植根丛林,与百姓打成一片,越发繁荣兴盛起来。从安史之乱后的八世纪中叶开始,著名禅师辈出,龙吟虎啸,灿烂辉煌。后来,一花五叶,分为:沩仰宗、临济宗、曹洞宗、法眼宗、云门宗,其中以临济风头最为强劲,千年以来一直是禅宗的主流。而临济宗的创始人,就是义玄。
义玄初见大愚,还在经验思维里打转,深深陷在三度被打的苦恼中。待到大愚为他点透,他才醒悟,师父黄檗之所以打他,并不是他问错了,而是他询问本身就是错的。他之所以问“如何是佛法大意”,说明他还未走上“悟心”
的正路,仍希望在思维意识的层面上弄明白佛教的意义。佛法大意是问不出来的,也无法用语言来直接回答,所以黄檗答他的是三顿乱棒,他答大愚的是三次拳头。黄檗当头三棒,打断其妄想执着;大愚胁受三拳,证明他心开得悟。这时,义玄才真正理解了师父的一首诗偈:“尘劳回脱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景深
他是一位普通的美国印地安纳州农民的儿子,在六岁时,父亲被劳累打垮了,撒手人寰。十四岁的时候,贫寒的家庭无力支付他的学费,他不得不从格林伍德学校辍学。
为了生计,他到农场干杂活。但因年岁太小,力气不足,拼死拼活却挣不到钱。他当过电车售票员,干得十分不开心。十六岁时,他虚报年龄参了军,一年之后又被迫退出了现役--军队不是托儿所,回家玩去!他来到了亚拉巴马州,开了一个小小的铁匠铺。可是,烘炉还未烧透,就倒闭了。他特别喜欢通红通红的炉火,就到南方铁路公司当上了火车司炉工。他真的十分喜爱这份差事,以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全心全意地工作。第二年,因为有了固定的收入,他便结婚成了家。然而,当他妻子怀孕的同时,大萧条的序幕也已经拉开了,各企业都开始大减员。他不幸也是其中的一个。为了养活妻子以及她腹中的孩子,他四处奔波,希冀找到一份工作。然而碰壁,碰壁,到处碰壁!他垂头丧气回到家中,家里更是死气沉沉,除了四面墙壁,空无一物--不管是死物,还是活物,全都不见了踪影--妻子变卖了所有家产,逃回了娘家。他卖过保险,卖过轮胎,经营过一条渡船,还开办过一家加油站,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没有逃脱失败的命运--好像他这一辈子与失败、挫折结下了不解之缘。为了迫使妻子回来,他计划绑架自己的女儿,却也失败了。霉运当头照,事事顺不了。后来他好不容易成了一家餐馆的主厨,离家出走的妻子、女儿也回到了他的身边。但是,州政府新修的公路正好要穿过这家餐馆,他又一次失了业……但他仍不甘心,不停地进行着新尝试,不停地重复着一次次失败的全过程。几十年中,他无怨无悔,不屈不挠,屡败屡战,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来。有一天,邮递员给他送来了一张社会保险的退休金支票。这也就是说,他已经老了,到了应该放弃、应该休息的时候了。但他说“不”。他以那价值一百零五美元的退休支票作为资本,又开始了新的创业--还是通红的火炉。不过这次不是打铁、不是机车,而是烤鸡--肯德基家乡鸡。
他,就是哈兰·山德士。当他在八十八岁高龄功成名就、隐身而退时,他的肯德基已经遍布全世界。
对于成功而言,百折不挠是必需的,中外古今都没有区别,它是人生的真谛,也是禅师的心得体会。乍一看,里面似乎没有智慧可言,但又是大智慧。
心语
义玄三次问法,却三次被黄檗禅师打,心头依然一片迷茫。最后,大愚轻轻一点,他便恍然大悟了。有人因此认为,大愚的禅法比黄檗高明。
其实,没有黄檗那三顿老棒,大愚就是点上一百年,义玄也未必会悟道。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劳作、探索都不会白白付出,必然有相对的收获。就算是方向不对,走入死胡同,起码证明了这条道不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而且也锻炼了脚力,收获了沿途的风景。
现代社会竞争激烈,人心浮躁,急功近利,事事都想走捷径,这是一种病态。世上没有空中楼阁,远行千里必须脚踏实地。换句话说,只要工夫到家,得遇“大愚点化”,则是迟早的事。
〔1〕口占,不打草稿,口头叙说出来。
〔2〕粗行沙门,即粗鲁和尚。
〔3〕前后际断:截断过去与未来相对立的见解。
〔4〕《妙法莲华经》,简称《法华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