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颗巨大的爱心降落后，那三个锋芒鼎盛的丫头就又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苏言深碍于沈念国正在台上说话不便离席，抬眸看去，刚本站在门口变换自如的沈嘉轻倒也没了踪影。
陈殷寻一直盯着台上畅意直言的沈念国，看他红光满面地回忆着曾经和台下这些现已坐拥亿万资产的老友年轻时一路摸爬滚打的经历，感慨着时过境迁，往事不堪回首，现大家竟都已两鬓斑白，到了退居二线年纪的感叹......他一直等着，等着他把话说完，沈念拢在掌声中将他扶回座位，也没见他提起那件事。
遐思中深沉的目光一闪，陈殷寻起身相迎。
沈嘉轻领着身后已换回礼服的三人在众人目光下终于悠然地走了回来。苏言深凝视着跟在最后面的那张脸蛋，委委屈屈的，像受了什么惊吓，和他的目光对上，那脸蛋先是惊了一遭，而后又像寻到了依靠似的，害怕、顾虑在一瞬间全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求安慰求拥抱的惨兮眼神。
苏言深像等待一个犯错的孩子主动走近他似的等着，往前一瞥，在她前面走着的另两人大抵也是这种低迷的状态。
看来三个人是被沈嘉轻“教育”过了。
欧阳和沈云挑怕沈嘉轻他并不意外，可连萧菀这种性格的都怵她三分，他倒是没有料到。
一直等着欧阳走到自己身边，和他对面而站，看着她眼中那股依赖感又重新被先前的畏惧给占领。恭敬地在他身边坐好，欧阳摆出一副虚心听教的姿态双手叠放膝上。他撩起眼皮看着她不语，深邃的目光在等她主动坦白。
沈嘉轻已经在沈念国身边入了座。
瞧着剩下的两个座位，沈云挑默默走到陈殷寻身旁，而干站着的萧菀在和她交换了一个迟疑的眼神后，扫一眼全场，只能妥协地走到了陈易唯旁、那个最后一个空着的座位上。
一桌十二人，座无虚席。
沈云挑刚坐下，陈殷寻就注意到了她那双红肿的眼睛。皱眉，见她不看自己而是闷着眼睛看旁边，他也沉着性子不戳破。
窦恒观察着侧前方的萧菀和陈易唯，一个看东一个望西，明明没有要互相认识的意思，但他们的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往对方的方向瞟，视线触及到对方的身影后，假装不在意地定格在斜前方的空酒杯上，不知道是在真发呆还是暗中观察。
怎么这么别扭？感觉出了两人之间气氛的古怪，他开始细细观察萧菀——细眼眸、高鼻梁、宽额头、薄嘴唇，眼角微微上吊，嘴角却相反着下挂，明明是一副笑眼，可从整体看她的神情，就不知是高兴多一点还是冷漠多一点。
颇有点遗世独立的味道。
萧菀注意到他的观察，酥冷的眸光像冷刀子一样投过来，切断他的视线。面对她的质疑，窦恒不避，更不让。这样的目光，几年前另外一个女孩让他太熟悉过。
萧菀凝视他一眼后，一笑回眸，不再理睬。
二人之间你来我往，眼神厮杀犹如雷公划线，沈云挑靠在椅背上，正津津有味地揣测着俩人一来一回中的含义，就被沈念拢突然插进来的问话打断了：“挑儿，藏得够深的。什么时候排的节目，竟然还瞒着我们？”
沈云挑浅浅一笑，像唯独分到了糖果的小孩仗着宠爱隐隐得瑟：“这个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外公开心就好！”说完却瞄了沈嘉轻一眼。
沈念国深知毫无预告的安排是大外孙女最为忌讳的行事方式之一，脑中忽然有某件事一闪而过，他紧皱了一下眉——诶哟，刚才在台上怎么把他们俩的事给忘了说了！瞧被这惊喜闹的。
暗自神伤中，他就更能想象这出惊喜的余波会给把控全局的沈嘉轻带去多少麻烦和惊吓。低咳一声清清嗓子，沈念国故作严肃而深沉地缓缓道：“虽然云挑这事做的确实莽撞了点，不过偶尔有这样的惊喜，我还是挺喜欢的。”
腰还是要为她撑一撑的。看着快对自己笑成招财猫的小外孙女，沈念国会心一笑。
有不容忽视的目光从另一侧投来，他回头，就见沈嘉轻只是看着他，神情淡淡似笑非笑，似乎在说：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
沈嘉轻收回变得寡淡的目光。从小到大只要她想教训小五，外公总会护着她。而对她，他却将她像个男孩子一样养着，大事小事事无巨细都要求她懂，所以坐下后她没说一句话，只不过朝沈云挑看了一眼，意思让她心中有数。
沈云挑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个从小就像通晓所有事的姐姐。她骂她几句还算好的，就怕这种意思不明、让人不由心里发毛、拼命想要猜中其中深意的无声一眼。外公帮得了她一回，却不可能回回赶得上帮她，所以她把能惹毛大姐的机会都留着，用在刀刃上。他们五兄妹同一屋檐下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这个道理是她和其他三个小的一致达成的策略。
陈殷寻最先站了起来。沈云挑感觉到他起身时那股特有的醇洌古龙水气息随旁风沁入她鼻尖，隔断了大姐看她的视线。
他举着酒杯，这一起身，其他三人也应着一道站了起来。于这席桌上来说，窦恒三人除了是陈殷寻的朋友，其他的什么也不是；而作为老爷子钦定的小外孙女婿，跟随陈殷寻名正言顺坐在一张桌子上，他们又什么都是了。
面临同样处境的还有萧菀和欧阳。沈云挑不知怎的，见陈殷寻起身敬酒，自己也恍惚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她这一站让所有人都愣了好几秒，陈殷寻意味深远地凝视了她一眼，目光浅浅似有愉悦。沈念国心情更是好。
看着云挑在众目睽睽下愈渐尴尬，萧菀斟酌后示意欧阳，让她跟着她一起举杯。
这下明明前一秒还整齐坐着的一桌人，后一秒就像游戏机里的地鼠接二连三露出了头。
沈云挑心中早就后悔不已，可现在坐下实在太明显，见萧菀救星似的带着欧阳起身救场，感激之余她硬着头皮，干脆高高举杯，干笑着提议道：“这第一杯......我们大家一起敬外公吧！祝外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看着她涨红的血色一点点就要从耳朵转移向脖子，沈嘉轻不忍让她过于难堪，还是带着最后一小队人马附庸着站了起来，加入到大队列中。
沈云挑的疙瘩因她这一举动瞬间瓦解，碰杯的声音就像杯中晃荡的酒，将在座之人反反复复、不尽相同又同样开心的情绪晃荡到了兴奋的水平线上。
“谢谢你们孩子们！”沈念国喜笑颜开。美酒入肠后，他像对暗号般有节奏地拍了拍陈殷寻的肩膀，同时以许愿的口吻半叮咐半催促地对沈云挑道，“其他的愿望我也没有，我就是希望你们俩的事能赶紧定下来。”
沈云挑手中的杯子还没放下：“外公你真是急性子！”
她差点就要伸手捂住沈念国的嘴。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人，陈殷寻以怡然的目光和她相接，让她说不清其中的含义。
“外公放心，会有那一天的。”陈殷寻回话，醇烈的嗓音像喝了一杯伏特加。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他不急于这一时。
沈云挑因他这一句话，全身不由地一紧。
酒过三巡，觥筹交错，酒席不再是完整的一桌，各桌之间你来我往，开始借着场子牵拉关系。
沈云挑走到大姨、舅舅和母亲所在的那一桌同亲戚长辈们照面寒暄，坐在母亲的身旁发愣，她忽得被走过来的萧菀轻戳。转头看向她所示意的大门，那里金红大门旁，站着一个正注视着她的男人。
这下沈云挑不只是身体在紧缩，心房的位置也如同安装了一个扭转齿轮，看他的时间每多一秒，齿轮就多扭转一下，带着她的四肢百骸往心脏中心拧去。
这么长时间，他居然没有走。
打量一眼场子：陈殷寻正被一群人围着应酬，外公被大姐带到了后台休息，其余人都各做各的事，没有人在关注她。给了萧菀一个感谢的眼神，沈云挑脚步如弦上之箭，快速向靶心移去。
“你来这里做什么，不怕被他们看见吗？”刚抵达男人身边，她便要将他往外带。
严子期周身萦绕着的书卷气息和这里格格不入，他的声音舒缓温柔，仿佛即使下一秒世界就要崩塌，他也还是一样会不徐不疾：“我来把这个还给你。”
他摊开手心，平滑的掌肉上躺着一个做工粗糙的红符。符正中间是用金线绣成的字，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没有一笔绣得条直，落下的针脚似乎是缝制的人想落在哪儿就落下的。粗略能看出绣的是“平安”。
沈云挑见到这块红彤彤的东西就如同碰到了炽铁，一下灼伤了自己：“你——”眼睛陡然被酸泪刺痛，她忍着泪转头先出了门，心里恨自己都这种情况了竟然还为他担心，“先出去再说！”
萧菀见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了，不是很放心地转回身。这一转身，她就被不远处那抹犀利的注视惊了一遭。见陈易唯悠然地站在那儿对她微笑，萧菀凝眸款步走向旁边企图避开，不想却被他截在面前。
“萧小姐似乎有意躲我。”陈易唯用不确定的语气悦声叙述着。
萧菀也不避了，礼貌周全地点头微笑：“陈先生说笑了，我们并没有什么瓜葛，我没必要躲你。”
“陈先生”低头一笑，敢情刚才在宴桌上观察他那么久的是个假人了。“天台上只有你们三个？”他模仿傍晚时分在天台门后问她的语气，似透着一丝挑衅的神采再问，“记起来了吗？”
门外，沈云挑红着眼硬撑：“我说我会一直烦你，你就要把我送的东西全部还回来？干嘛，以为这样就能断了我的心思？”这个平安符是她参加初中手工比赛后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他怎么可以这么决绝。
严子期见她没有收回东西的意思，握起她的手，将掌心里已经捂得温热的符放在她手心合上。点到即止，他松开她，说了声：“对不起。”
“我不要听你说对不起，”沈云挑郁闷地将头抵在他胸前，双手抓着他的衣袖揪紧，像找不到出路的骆驼，“我要的是你为我而战，听你说要和我在一起啊......”
严子期不语，挽起她，看着她眼眶里不断翻滚出泪水。
他以前最不愿意看到她流泪，那一颗颗豆儿大滚落的泪珠就像刀一样在剜他的心。可这回，他连眼泪都不能替她拭去。
扶在她肩头的手紧紧一握，沈云挑转头去看他的手，严子期俨然已收回了双臂，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一个眼神也没有，他转身，在她的茫然注视下走进了电梯间。
沈云挑的心顿时就凉了一截。
他紧握她双肩时眼底掠过的情绪，就像一个旅人离行前最后看一眼他将要一去不复返的故乡。
萧菀环着双臂，对他的话表现出警戒。陈易唯观察着她的动作，心想这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萧菀开口：“谢谢你为云挑保密。”
陈易唯嘴角一弯，露出半弯法令线，不屑地耸了耸肩膀：“你指严子期？”
萧菀不明白他这表情所为何意，既然挑明了，她也大方承认：“是。”
陈易唯走近，看着她温柔地否定道：“他不是个秘密。”
萧菀揪起单边眉头看他，这样子里藏着旧时富贵小姐的影子——明明生了厌烦，却还是表现的有礼有数。陈易唯一直观察着她的细微表情，进一步解释道：“我哥的事他自己会处理，云挑愿意在什么地方见什么人是她的自由。”
“你不介意？她毕竟是你哥的——”萧菀在称呼上犯了难，豪门联姻中缔结婚约关系的男女能称作情侣吗？
陈易唯知道她的意思，略带轻蔑地开颜一笑，“他想要的，我还没见他得不到过。你不用替他担心。”
波澜不惊的语气增加了萧菀对这番话的可信度，说服她相信至少陈殷寻不会强行缔结没有感情的婚姻。可同时萧菀亦发笑。
以为自己是集作者宠爱于一身的言情男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大、不可一世。人家云挑心里现在还是严氏当道的时候。
能被苏言深皱着眉说出名字的女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罢手，萧菀灰棕色的眼珠一转，苏浅的声音淡淡地说：“不管谁的意愿更强烈，最终有决定权的都是站在分岔口上的那个人，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可就是有许多人不明白。”定定看了眼陈易唯，她在将走未走、与他擦肩而过之际如丝绢拂过他耳廓般轻轻带了句，“因缘际会，感情的事不是靠某个人就能决定的。”
